[閒聊] 強健的後腦是活命的關鍵

建中（註1）初年，有個讀書人韋生要搬家到汝州（註2）去。半路上遇到了一個僧人 ，就順路策馬同行，一路上相談甚歡。轉眼日暮西山，僧人於是指著前路說：「貧僧所住 的寺廟就在前方幾里處，閣下不妨來我家坐坐吧？」韋生便答應了，並讓家人先他們過去 ，僧人也吩咐了隨從先回去為客安排。 他們兩人隨後齊肩並駕，走了好幾里路，卻還沒有抵達僧人口中的寺廟，韋生便開口 問說，啊是還有多遠，僧人手指林中一處，那裡正飄起縷縷炊煙，並說：「我家就在那 裡。」兩人繼續前進，走著走著，太陽都下山了，韋生心也起了疑心，暗想這傢伙應該不 對勁。韋生使得一手好彈弓，平常連著彈丸藏在靴子裡，現在已經偷偷被他拿在手上了， 他將一顆銅彈丸裝上彈弓皮帶，又把十幾顆彈丸放進懷中，準備好後，就對著那僧人責問 起來，說：「我此行是要搬家，期程本來就比較趕，原本是念在您說話有料，一路上相談 甚洽，才勉強接受邀請的。結果我們已經走了二十幾里都還沒到，啊現在是什麼情況？」 僧人聽了，只是回他說快到了啦我們繼續走吧。僧人又往前走了百步（註3）有餘的距離， 韋生這時候心裡已經明白了，這傢伙一定是強盜，隨即拉弓射彈，往僧人招呼而去。銅彈 精準擊中了僧人的腦袋，僧人一開始沒感覺，直到中了五發之後，才摸了摸中彈的地方， 並轉過來悠悠地說：「閣下別對我惡作劇啦。」韋生知道他的武器拿這傢伙實在沒辦法， 也就不再射他了。 他們繼續走啊走，最後跟著僧人到達了一處莊園，隨後便有數十個人拿著火把出來列 隊相迎。僧人邀請韋生到一個廳室裡頭坐下，並對他說：「閣下不必擔心。」並對左右問 道：「先生的夫人有沒有照我的吩咐好好安排？」隨後轉過來又對他說：「閣下等等可以 去安撫一下家人，今天就在這住下吧！」韋生隨即到了另一間妻女所在的房間裡，裡頭傢 俱床帳一應俱全，他們見到彼此沒事，安心之餘，便都哭了出來。韋生隨即回頭找僧人， 僧人一見到他，便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跟他說：「貧道確實是強盜。本來不懷好意，但不 知道閣下武功如此高明，如果今天中招的不是貧道，想必人就下去了。在下如今已無任何 惡意，還望您就別再多慮了。話說閣下剛剛拿來射我的彈丸都還在喔。」說完便摸了摸後 腦，五顆彈丸隨即掉落在地。原來是僧人用結實的後腦肌肉把彈丸接住了，因此沒有受傷 ，《列子‧湯問》中所載黑卵身中利器，刀刃卻為所折，而髮膚無損的「無痕撻」（註4） ，或《孟子‧公孫丑上》中北宮黝鍛鍊勇氣，被器所傷也無所動搖的「不膚撓」（註5）， 皆莫過於此。 僧人隨後設下了筵席，席間擺有一隻烤小牛，上頭插著十幾把刀子，旁邊用麵餅圍成 一圈。僧人拱手請韋生就座，並對他說：「貧道有幾個義弟，想要好好向您拜會一番。」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五六名身著紅衣，腰繫大衣帶的男子列隊於階下。僧人於是大聲說 道：「好好拜會這位先生！今天如果是你們遇到他，早就被轟殺至渣了。」吃飽飯後，僧 人對韋生說：「貧道幹這行也幹很久了，現在年紀也大了，想要金盆洗手，痛改前非，但 不幸有個兒子，武藝比老僧還要高超，因此想請閣下為老僧評判一番。」說完便把兒子叫 出來參見韋生。僧人的兒子名叫飛飛，年紀很輕，不過十六七歲，穿著一身長袖青衣，膚 如白脂，晶瑩剔透。僧人大聲令道：「你去後堂等先生。」隨後拿了五顆彈丸跟一把劍交 給韋生，並說：「還望先生傾盡全力把他殺了，別顧慮老僧。」說完便引著韋生進入一間 堂室，並將大門反鎖。堂裡一片黑暗，只有四個角落點上了搖曳的火光，飛飛立於堂中， 手上拿著一支短馬鞭，韋生隨即瞄準了飛飛，引弓射擊，並想著這發必中，然而彈丸卻在 空中就被飛飛給打下來了。不知不覺間，飛飛已經飛身上樑，步輕履盈，沿壁而走，靈活 的像隻猴子一樣，韋生射出的彈丸沒有一發命中。韋生於是運劍於手，急起直追，但飛飛 身法靈活飄忽，戲閃纏鬥之間，與韋生距離不過一尺（註6）。韋生雖將飛飛的短馬鞭斬成 數段，卻始終無法傷其分毫。過了許久，僧人終於過來把大門打開，並向韋生問道：「閣 下為老僧除去此害了嗎？」韋生便將剛剛戰鬥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跟僧人說了，僧人於是一 臉惆悵，轉過頭去跟飛飛感慨地說：「先生已經證明了你具備當強盜的身手了，之後要怎 麼樣，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僧人在之後與跟韋生徹夜長談劍術與弓術，直到天將亮時， 才將韋生送到路口，並贈與他百疋（註7）絹布作為餞別禮，然後才與韋生含淚而別。 ------------------------------------------------------------------------------ ● 註釋： 1. 唐德宗的第一個年號，西元780～783年。 2. 位在中國河南的一個城市，隋朝為郡，唐朝時改為州。 3. 唐朝一里 = 三百步，小尺一里為540公尺，百步為180公尺。 4. 見《列子‧湯問》，第十六段。似乎也有寫作「无痕撻」。 5. 見《孟子‧公孫丑上》，第二段。 6. 唐朝大尺一尺為36公分，小尺一尺為30公分。真的是超近身纏鬥 :O 7. 疋 = 匹，布料類的長度量詞，但這在唐朝長度是多少在下並不太確定，有人說約莫是 13公尺長，1.4公尺寬，但可能要再確認看看。 ------------------------------------------------------------------------------ 《酉陽雜俎》 前集卷之九‧盜俠 第八段 建中初，士人韋生，移家汝州，中路逢一僧，因與連鑣，言論頗洽。日將銜山，僧指 路謂曰：「此數里是貧道蘭若，郎君豈不能左顧乎？」士人許之，因令家口先行。僧及處 分步者先。排比行十餘里，不至，韋生問之，即指一處林煙曰：「此是矣。」又前進，日 已沒，韋生疑之，素善彈，乃密於靴中取弓卸彈，懷銅丸十餘，方責僧曰：「弟子有程期 ，是偶貪上人清論，免副相邀。今已行二十里不至，何也？」僧但言且行。至是，僧前行 百餘步，韋知其盜也，乃彈之。僧正中其腦，僧初不覺，凡五發中之，僧始捫中處，徐曰 ：「郎君莫惡作劇。」韋知無奈何，亦不復彈。見僧方至一莊，數十人列炬出迎。僧延韋 坐一廳中，喚云：「郎君勿憂。」因問左右：「夫人下處如法乎？」復曰：「郎君且自慰 安之，即就此也。」韋生見妻女別在一處，供帳甚盛，相顧涕泣。即就僧，僧前執韋生手 曰：「貧道，盜也。本無好意，不知郎君藝若此，非貧道亦不支也。今日故無他，幸不疑 也。適來貧道所中郎君彈悉在。」乃舉手搦腦後，五丸墜地焉。蓋腦銜彈丸而無傷，雖 《列》言「無痕撻」、《孟》稱「不膚撓，」不啻過也。有頃布筵，具蒸犢，犢劄刀子十 餘，以齋餅環之，揖韋生就坐，復曰：「貧道有義弟數人，欲令伏謁。」言未已，朱衣巨 帶者五六輩，列於街下。僧呼曰：「拜郎君！汝等向遇郎君，則成虀（感謝Segal大補充） 粉矣。」食畢，僧曰：「貧道久為此業，今向遲暮，欲改前非。不幸有一子，技過老僧， 欲請郎君謂老僧斷之。」乃呼飛飛出參郎君。飛飛年才十六七，碧衣長袖，皮肉如脂。僧 叱曰：「向後堂侍郎君。」僧乃授韋一劍及五丸，且曰：「乞郎君進藝殺之，無為老僧累 也。」引韋入一堂中，乃反鎖之。堂中四隅，明燈而已。飛飛當堂執一短馬鞭，韋引彈， 意必中，丸已敲落。不覺跳在樑上，循壁虛攝，捷若猱玃，彈丸盡不復中。韋乃運劍逐之 ，飛飛倏忽逗閃，去韋身不尺。韋斷其鞭節，竟不能傷。僧久乃開門，問韋：「與老僧除 得害乎？」韋具言之。僧悵然，顧飛飛曰：「郎君證成汝為賊也，知復如何？」僧終夕與 韋論劍與弧矢之事。天將曉，僧送韋路口，贈絹百疋，垂泣而別。 ------------------------------------------------------------------------------ 上次有板友在文下面說，這篇故事更為帶感，想來確實如此，所以在下就寫了，希望 各位看得還開心 :) 彈弓至今仍然存在，但是個很小眾的興趣。在下素來喜歡接觸一些少有人著墨的事物 ，因此前兩年也有稍稍研究一番，但當時因為缺少安全場地，便沒有入手嘗試了。如今美 國跟中國都有不少品質不錯的彈弓，但每支都威力巨大，如果各位想要接觸的話，建議選 購時與練習前做足功課，劣質彈弓在使用時弓體短裂可能造成相當嚴重的傷害，皮筋的回 彈也是，相關的護具千萬不能省。另外在場地與目標的選擇上也要格外注意，千萬不要誤 傷他人或其他小動物，畢竟彈弓本身的性質仍舊是武器，使用上不可不慎。 話說在下昨天在二手書店收到了幾本有趣的筆記小說，除了《開元天寶遺事》、《齊 東野語》、《遊宦紀聞》，以及《雞肋編》之外，還買到了極為稀有的《萬曆野獲編》， 雖然這本只有收到上冊有點可惜，但入手珍本依舊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情。有機會的話再跟 板上朋友們分享其中的內容。那麼，我們下次見囉 :D -- 1995年夏。 人々は溶けかかったアスファルトの上に己が足跡を刻印しつつ歩いていた。 ひどく暑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1.3.144.212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allantry/M.1702386812.A.AD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