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背後的世界

在台灣人眼裡，排隊似乎具有某種魔力，不管在哪裡，只要看到有人排隊，就會想過去跟著排。 特別是在觀光景點，不知道要去哪裡、或不知道要吃什麼的時候，看哪裡有人在排隊就對了。 週末假日的時候，我經常自己一個人開車各地走透透，享受屬於一個人的旅行。 我是不喜歡事前做功課的那種人，每到一個地方時，我不會先選好餐廳跟觀光景點，而是先觀察人潮，哪裡有人排隊我就去哪裡。 以餐廳來說，我一定選最多人排隊的那一間，不過有時還是會踩到雷店，因為排隊的人多並不代表他們的品質好，只能說他們的店比較有名。 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我也是認了，至少自己吃過這間店的餐點，也算是到此一遊了。 有一次，我開車經過中部的鄉下小路，遠遠就看到前面的路邊有人在排隊。 附近放眼望去只有田地跟零星的民宅，若不是剛好路過，一般人根本不會想來這裡，那前面怎麼有那麼多人在排隊？難道有什麼神秘美食藏在這裡嗎？ 內行人都知道，躲在這種偏僻地方的美食才是最好吃的，一想到有吃的，我趕緊忍住口水，一邊把車子慢慢停到路邊。 可當我停下車、看到眼前的畫面後，心裡不禁有點失望，因為那些人在排的並不是餐廳，而是一間廟宇。 這間廟宇蓋得比一般常見的土地公廟大一些，從外觀來看，一次大概可以容納十個人在裡面參拜。 既然有這麼多人排隊，代表這間廟也是蠻有名的，就跟著排隊進去參拜一下吧。 下車走到隊伍旁邊時，我又發現一件怪異的事，那就是這些排隊的人，他們看起來並不像是要排隊進去廟裡，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背對廟宇，反而像是排隊從廟裡走出來似的，而且一般的廟上面都會掛匾額寫說這裡是什麼宮或什麼廟，這間廟外面卻連一個牌子都沒有。 排在隊伍最外面的是一位面貌和善的大哥，我走過去問道：「大哥，你們這是在排隊嗎？」 「是啊，我們要進去廟裡參拜。」大哥露出友善的笑容。 「請問你們為什麼都要背對廟宇？」 「這是這間廟的規矩，如果要得到這位神明的保佑，就必須這樣排隊，然後倒著走進廟裡才行。」 也就是說在這裡排隊，必須用後退的方式前進囉？既然這樣，排隊的人要怎麼知道可以後退了呢？ 我正想問出來，隊伍就開始前進……不，應該說是開始後退了。 隊伍要後退時，後面的人會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拍一下，然後才往後退一步，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往後退。 原來是用拍肩膀的方式來提醒呀，感覺還挺好玩的。 「大哥，這間廟的神明很厲害嗎？」我又問。 「當然，」大哥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說：「拜完之後，你會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有這麼神奇？既然來了，就一起排隊來拜一下吧。 我背對著大哥，加入這個往後退的隊伍之中，這時我身後的大哥又說了一句：「在這裡排隊還有個規矩，一旦開始排隊，就不能再回頭往後看了，這樣才代表你願意相信神明，跟隨祂的指引。」 「大哥，這位神明怎麼稱呼啊？」我問，身後的大哥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回應。 我本來想回頭往後看，但想到大哥剛才說的話，我就忍住了，開始排隊之後就不能再回頭，既然這是規矩，那我還是乖乖遵守比較好，反正等進到廟裡就知道了。 第一次用這種奇特的方式排隊，我又是最後一個，說實話，這樣的排隊過程相當煎熬，因為我看不到後面的人，也不知道隊伍到底有沒有前進。 要是隊伍前進了，大哥卻沒拍肩膀提醒我怎麼辦？要是他沒拍我肩膀，我不就要一直站在這裡發呆？ 還好，每隔一段時間，大哥都會拍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可以後退了。 隊伍前進的速度比我想像的快，當我的後腳跟踢到門檻時，我就知道，我進到廟裡了。 進到廟裡就可以回頭了嗎？我不確定，因此我一直保持著背對的姿勢，廟裡的環境如何、神像長什麼樣子，我全都不知道，也看不到。 我整個人全部踏進廟裡後，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不要動。」 是廟公在說話嗎？我馬上繃緊全身，不敢再亂動一下。 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好像有人用手在我背上畫著某種圖案。 圖案完成後，那蒼老的聲音又說：「眼睛借給你，你能看到背後了。」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便問：「請問是什麼眼睛？」 「你看到後就會知道。」聲音說：「走出去，不要回頭。」 那聲音存在著一股威嚴，彷彿現在回頭就會被神明處罰，我只好邁開腳步開始往前走。 就在我剛走出門口時，身後傳來「碰」一聲巨響，我嚇得跳起來轉身一看，門口的兩扇朱紅色鐵門已經被用力關上，看不到裡面的情況了。 這是代表他們要關門休息了嗎？這表達方式也太粗魯了吧。 結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廟裡拜了什麼、身後又被畫了什麼圖案，不過倒退排隊倒是蠻新鮮的體驗。 算了，之後再去網路上查這間廟的資料吧。 我上車準備離開，這時我才發現一件我早該注意到的事情，那就是其他排隊的人都到哪去了？ 剛才因為背對著隊伍的關係，我看不到其他排隊的人，可是在我排隊的這段時間內，我沒看到半個人從我面前離開，路邊也沒有停其他車子。 除非那些人都是從旁邊徒步離開的，不然他們不可能就這樣消失不見…… ****** 那天晚上，我在市區的旅館過夜，一邊上網查資料，卻找不到任何跟那間廟有關的資訊。 當地的鄉公所網站、介紹觀光景點的網站，以及當地的臉書社團都沒有資料，那間廟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連Google地圖也沒有標示跟照片。 如果那間廟真的那麼不為人知，那我今天看到的隊伍又是怎麼回事？ 我決定放下手機先去洗澡，然而洗到一半時，我發現背部不太對勁，背上有一塊皮膚底下多了一顆圓圓硬硬的東西。 我看著鏡子中的背部，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圓形突起，看起來像腫瘤，摸起來卻不痛不癢。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搞不懂了。 禮拜一上班日，我回到辦公室時，一名同事就帶著咖啡過來找我。 同事把咖啡放到我桌上，笑著說：「楊主任，上禮拜謝謝你，這杯咖啡請你。」 「你破費了，我只是隨手幫忙而已。」我輕描淡寫地說，上禮拜我只是剛好聽到他在跟客戶講電話，就順便給他一點建議，讓他能順利跟客戶成交而已。 「不，還好有你的建議，我才能搞定那位客戶，請你一杯咖啡我還覺得太便宜了呢。」同事把咖啡往前推了一點，堅持要我收下。 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站起來跟他道謝，收下咖啡。 就在我直視同事的臉龐時，怪事發生了。 有兩張臉孔同時出現在我眼前。 一張是同事送上咖啡時的友善笑臉，另一張則是他帶著厭惡的仇恨表情。 「咖啡要趁熱喝喔。」友善的笑臉說著。 「什麼幫忙，說那麼好聽，根本就是來搶我客戶的吧。」仇恨的表情則是如此說著。 同時看到兩張不一樣的臉孔，這讓我呆愣在座位上反應不過來，同事也發現我變得怪怪的。 「楊主任，你還好嗎？」友善的臉孔說著。 「心虛不敢收下咖啡嗎？原來你還有羞恥心啊。」仇恨的臉孔則這麼說著。 「喔，我沒事。」我把咖啡拿起來，在臉上擠出笑容：「謝謝你的咖啡，下次再換我請回來。」 「沒關係啦，之後還要請你多幫忙，那我先回去了。」同事說完便轉身回去自己的座位了。 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心話。 因為同一時間，他那張仇恨的表情正在說著：「誰稀罕你這種人的咖啡啊，倒在水溝裡還差不多。」 咖啡香味飄進我的鼻腔，我的腦袋卻沒有因為香氣而變得有精神，而是陷入一片混亂，為什麼我會在同事臉上看到兩張臉孔？ 我還沒思考過來，一個宏亮的聲音就在辦公室裡響起：「主任以上的幹部，十分鐘以後到會議室開會！」 是我們部門的協理，他每天都要喊上這麼一次才能顯他的威風。 我抬起頭，同樣在協理臉上看到了兩張臉孔。 其中一張臉孔，是他每天都掛在臉上，鐵面無私的嚴肅表情。 另一張臉孔，則是舔著嘴唇、色瞇瞇地打量女同事的猥褻表情。 那張猥褻的臉孔不斷發出讓人不舒服的舔舐聲，一邊說著：「嘖嘖嘖，李主任真的太性感了，我一定要在楊主任之前把她睡到手，嘿嘿嘿……」 李主任是最近跟我在工作上有密切合作的一位年輕女同事，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僅止於工作夥伴，我甚至不確定李主任是不是喜歡我，我好幾次想邀請李主任跟我一起出去，不過她都婉拒了。 我轉頭看向李主任，同樣看到了兩張臉孔。 一張是李主任正在吃早餐的普通臉孔，另一張臉則嫌棄地盯著我，對著我說：「拜託，工作時間之外不要約我出去好嗎？要不是工作上需要，我才不想跟你這個萬年主任有交集咧。」 我繼續看向辦公室裡其他人的臉，每個人都有兩種臉孔，而其中一張臉孔，都在跟我訴說著他們在我背後講的話、做過的事情…… 「楊主任，抽屜裡的文具要記得補一下啊！我才不想自己買咧，反正拿你的就好啦！」 「楊主任，上次在停車場不小心撞到你的車，真是不好意思啊，反正你也不知道是我撞的，就算了吧。」 「楊主任，你上個月結算前的大單其實是被我搶走的啦，你都當主任那麼久了，就繼續當下去吧，哈哈哈！」 聽到那些臉孔說出的話語，我頓時感受到一股激烈的頭痛，彷彿腦內的每根神經全都被綁在一起，交織成一團痛苦的死結。 我用雙手壓住耳朵，像逃難般快步跑出辦公室，躲進了廁所。 我並不是真的想上廁所，我只想遠離那些聲音，找個安靜的空間避一避。 在洗手台把冷水沖到臉上後，我感覺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同事們那些醜陋的臉孔、還有那些針對我的聲音，到底是從哪裡來？ 突然間，一股不尋常的騷動從我的背上傳來，像是有東西在我的背上動來動去。 我急忙脫下襯衫，背對鏡子檢查起自己的後背。 在我的背上，那個圓形的突起竟然變成了一顆眼珠子的形狀。 那顆眼珠原本正靈活地轉動著，發現我透過鏡子在看他後，那顆眼珠瞬間冷冷地盯住了鏡子裡的我，讓我全身動彈不得。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那一天在廟宇聽到的話。 「拜完之後，你會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眼睛借給你，你能看到背後了。」 原來，那顆眼睛看到的，是這樣的世界啊…… ****** 接下來的時間，我努力想維持跟之前一樣的生活，但我實在無法忽視其他人的另一張臉，還有那些臉孔說出的話。 我現在看到的世界，是每個人在我背後的樣子，那是他們最真實的樣貌，以及最赤裸的心聲。 他們用微笑掩飾自己的真面目，把我稱作朋友跟同事，其實他們全都蔑視我，趁我不在座位時偷我的東西、用花言巧語騙走我的客戶、打從心底瞧不起我的職位。 不只在公司，還有社區的鄰居以及路上的行人，不管是誰，我都能看到他們的另一副臉孔，以及他們在我背後說的話。 「你啊，就是在說你，三十幾歲了還不結婚，社區活動也不參加，就這樣孤獨到死好了。」 「拜託你看看自己的肚子，知道自己多胖嗎？平常走路可不可以小聲一點？你不知道我很敏感嗎？」 「又是這個人，每天上班都要跟他擦肩而過，他身上的西裝到底多久沒洗啦，感覺又髒又臭。」 原來人心是這麼醜陋，每個人都用虛偽的一面在生活著，就算是第一次見面的人，他也能在我的背後說壞話。 一般人看不到就算了，我卻能清楚看到那個背後的世界。 我對自我價值的認知徹底崩解，回不去了。 短短幾個禮拜的時間，我就徹底變了一個人，我把自己關在家裡，不管公司打來多少電話，我一通都不想接，我不想看到其他人，也不想聽到他們的聲音，甚至有了自殺的想法。 慶幸的是，我始終沒有把自殺的想法付諸實行，因為我知道還有機會。 這整件事的源頭、還有我背後的那顆眼珠，都是因為那間廟而引起的。 在廟裡的時候，那蒼老的聲音說過：「眼睛借給你，你能看到背後了。」 他用了「借」這個字。 既然是借的，就代表我能還回去。 只要能不再看到背後的世界，我就有機會繼續活下去。 ****** 抱著唯一的希望，我又開車回到了那間廟。 跟上次造訪時不同，整間廟的模樣變得破破爛爛，門口的朱紅色鐵門也顯得鏽跡斑斑，看起來像被廢棄了數十年。 我上次來時，它的外觀還沒有這麼破舊，怎麼會短短幾個禮拜就變成這樣？ 或許這才是它原本的模樣，上次我看到的一切，包含排隊的人潮，都是祂想讓我走進去的手段。 我推開繡蝕的大門走進廟裡，上次我是背對著走進這裡，這次則是正面走進來，而這一次，我終於看到了神像的真面目。 那是一尊銅製的神像，大小跟真人差不多，我看不到神像的臉，因為祂是轉過身、背對著門口的。 神像背部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數千個凹凸不平的孔洞散佈在祂的背上，許多眼珠造型的銅珠被嵌進孔洞裡，也有一些孔洞是空著的。 我知道這就是祂的眼睛，出現在我背上的眼珠，就是這些眼睛的其中一顆。 網路上找不到關於這間廟、以及這尊神像的資料，不過來這裡之前，我聯絡過國內權威的文史工作者，從他那裡保存的文獻資料中，我大概知道了這間廟之所以被當地人廢棄遺忘的原因。 是誰把神像引進這裡的，已經無法查證了，不過這間廟在以前確實有很多人供俸過。 用背對的方式倒退走進廟裡，這代表著一種儀式跟渴望，代表你想看到人們在你背後講的話、做的事情、隱藏的所有秘密。 只要參拜神像，祂就會借你眼睛，讓你能看到背後的一切。 信徒蜂擁而至，在廟前排起長長的隊伍，每個人都想要這個能力，但他們輕忽了人心的醜惡。 看到背後的世界後，大家才發現身邊的人是如此醜陋，就算是關係再好的朋友，他們也會在你背後放冷箭，最親近的家人也有可能在背後刺你一刀。 許多人無法承受這樣的世界，崩潰後走上結束自己生命的結局。 等到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這樣的能力根本不是祝福，而是詛咒。 最後，來到這間廟的信徒逐漸減少，當地人想要忘記這間廟的存在，他們不只讓廟變得荒廢，甚至把廟宇的匾額拆掉，連神明的名字也捨棄掉了。 不過那位文史工作者覺得這尊神明並沒有做錯事，祂把眼睛借給凡人，讓凡人看到最真實的世界，只是人類自己無法承受那樣的世界。 現在，我回到了廟裡，除了我之外，我還在神像旁邊看到了許多人。 他們都是那一天在廟外面排隊的人，那位面色和善的大哥也在其中，他們都是借了眼睛後，走上自殺這條路的犧牲者。 那些人站在一起，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他們覺得我見識到那個世界後，就應該要自殺來加入他們。 但我相信還有另一種方法，我決定把眼睛還回去。 我跪在神像前，脫下上衣，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匕首，再把脫下的衣服塞進嘴巴裡，緊緊咬住。 「嗚啊……」我一手摸索著背上那顆眼珠的位置，另一手則拿著刀子，用刀鋒抵住眼珠所在的位置，劃開皮膚、忍著劇痛把那顆眼珠拿出來。 最後，我把那顆血淋淋的眼珠塞進神像背後的空孔洞裡，代表我已經把眼睛歸還，再也看不到背後的世界了。 我打開帶來的醫療包，用繃帶把背後的傷口包起來，吃力地站起來離開廟裡。 走出門口時，我仍可以感受到神像背後的數千顆眼珠、還有那些亡靈的視線。 我沒有回頭，我不想再去看背後的世界了。 網路上流傳過一句話，就算是再好的人，只要有好好努力的話，在別人的故事裡也會變成壞人。 這是無法改變的，因為人心就是這樣。 與其在意背後的虛偽，不如繼續努力，把自己的人生過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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