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供奉之殭:我只是錯過末班車(下)

大兵週記 1987年6月21日至6月28日 第五大隊集訓中隊 義務役二等兵鄭澤生 齁嘿！出了大包，這週剛從南府中隊被調回來，沒發生什麼特別事，反正待在軍隊哪 都一樣無聊、無腦、無路用。所以分享一首萬鎮塔流傳的童謠吧，希望你各位不會有違反 秩序會規約，被抓去三界法庭審判含冤押入萬鎮塔，關到脫肛而死那一天。加油、加油， 你我共勉之，齁嘿！ 一隻眼睛看不見 細細碎語在耳邊 兩隻眼睛看不見 喋喋不休惹人厭 三隻眼睛看不見 多個朋友瞎聊天 瞎聊天～瞎聊天～ 四隻眼睛看見些 家家戶戶無寧夜 五隻眼睛看見些 八腳大仔破土揭 六隻眼睛看見些 白絲結網惦惦歇 惦惦歇～惦惦歇～ 七隻眼睛看光光，天崩地裂苦難當 八隻眼睛看光光，滿天神佛皆驚慌 九隻眼睛看光光，陰陽三界再無光 再無光～～再無光～～ ---------------------x----------------------- 你她娘腦袋出操時撞到啦？給我重寫！ 第五大隊集訓中隊 中隊輔導長 門如月 1987年6月30日 退回 Ж 屋內，一片狼藉。 董太太不懂發生甚麼事。 「媽咪！」小奇朝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那個董太太」跑去。 拼碰一陣鍋碗跌落，滿身酒氣的董泰成揮舞球棒砸在那個董太太頭上，腦袋沒濺出血 ，但罩頭紅外套飄然落地，脖子間媽祖吊飾激烈舞動。 舉笏板的媽祖像在對她揮手，要她快離開，但這是她家呀。 腦袋凹陷如咬一口的肉包，碗大傷口乾涸發臭，臭得令人作嘔，有那傷口的人不可能 還活著。想去摀住小奇紅腫雙眼，但頭卻痛得難受，撕心裂肺。 霎時這個董太太遺失的記憶傾巢而出。 …… 她想起：信紙甩得滿地連同珍藏相框破碎，先生在打人，跟現在一樣。球棒一下接一 下砸在頭上，滿臉狠勁再熟悉不過。 「這些是甚麼？給我戴綠帽很厲害啊，不打死妳我還信董啊！」 「哇！」小奇想阻止爸爸但被一把推開。此時，董太太演員變成觀眾。 她想起：下課要趕緊回家煮菜、顧小孩。先生打人，一次比一次兇，直到前天晚上那 一次。 「幾點下課？妳幾點回來？小孩不用吃飯？去哪當公車啊！」 後頭傳來腳步聲，胡宗元摸到她身後揮動一只大黑葫蘆喊聲「入」，隨之她像被下了 定身術，無法動彈。 她想起：胡師父收了鉅款，說能幫忙改善夫妻關係。 「再忍一年吧，阿泰明年運會改很多，妳忍過今年，他明年想法完全不同，運一改馬 上能想通妳對他的好，會好好關心家庭，整個人都會不一樣！」 「哭爸喔！」回身一腳踹在小奇瘦弱身子上，動作流暢因練過上百遍，孩子咬死下唇 趴在地上，一句不吭。 先生在打人，跟往常一樣。 中場休息，董泰成替胡師父恭敬地倒上一杯冰茶。 「大哥，你再不來我就要嚇死了，這女人明明都埋進墓仔埔了，怎會復活跑回來？」 「人死怎麼可能復活，起屍啦，他媽的一定是那一條死黑狗在亂，根本沒叫他煉你老 婆。」胡宮主冷哼一聲，面帶焦急，「想整我還差得遠，這種殭屍輕鬆我揮揮手就滅了， 但麻煩的是……你某死了還趴趴走，不小心招到『亡靈車』才夭壽！」 董先生用短狗鍊將被稱「殭屍」的女人脖子拴起，疾問：「招到亡靈車會怎麼樣？」 亡靈車？ 口袋忽掉出車掌塞來一片印著「伍」的冥紙，還有一只皺巴巴寫有往「奈何橋」的黑 車票，全被雨水沾濕。原來是這樣，難怪沒有駕駛願意停車。 「今天是新兵押車，有名的白目鄭二兵。」胡宮主來回踱步，「他看到你老婆被施『 紅巾遮鬼眼』，要是跟他爹告狀，到時就吃不完兜著走啦。」 她發現自己紅外套也不翼而飛，所有「被遮住的」記憶都想起了。 但忘記也許更好。 「咦？大哥不是說華家一直提防海老爹是歐陽酉那一邊的人，極力壓制他嗎？」 「餓死駱駝也比馬大，不能冒險，就算鄭家不得勢，也不能讓我在大西部王司令心裡 印象變差。」胡宮主面露兇光，扣住董先生肩膀森然道：「我們得用非常手段，去準備一 下。」 大哥難得嚴肅，他趕緊點頭附和。 胡師父吩咐完後拿起黑葫蘆到了屋外。 外頭淅瀝小雨又開始下起。 「嫂子，別擔心，阿泰看不到你，這就只有我跟你，有甚麼話坦開說吧。」 她淒然一笑，不想接受結局。「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師父不是說今年董家運勢就會改 變，夫妻會和睦嗎？」 「本來是不會這樣的，沒想到你命中劫數如此難解，人算不如天算。」胡宗元一臉莫 可奈何，強調一切是命定。「妳想想，阿泰也不是故意，他就喝了點酒控制不住自己，妳 再執著也沒用，人死不能復生，何不就此安息？」 「我不甘心。」她低聲抗議。 「上輩子欠的債，這輩子就要還，阿泰今年運改了，但妳的終究改不了，既然前世辜 負他，今生妳也就難翻身了。」 胡大哥曾動用天眼看了自己前世，說他倆上輩子也是一對情人，說好雙宿雙飛，結果 自己貪戀權貴，害阿泰最後孤獨殉情。前世今生，一切都注定了。 「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嗎？」不然怎解釋她悲苦的命？ 「行善積德，下輩子一定能過好日子了！」胡師父溫言鼓勵，見她還有些不情願，又 板起臉威脅道：「你看到坐公車裡那些了吧，都是孤魂野鬼，媽祖婆答應他們當『小神』 蓋百姓公廟受供奉，結果還來鬧，現在收鬼軍已上路，愛抗議、愛搗亂啥都沒有，妳也想 魂飛魄散嗎？」 「不要，我要陪小奇，陪他長大。」捨不得孩子，但魂飛魄散就沒有下輩子，她想入 董家當祖先，想庇佑小奇。 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死後如不入夫家受奉，就成孤魂野鬼，而且是最慘最慘的 那種「遊蕩女鬼」，所以活著要當董太太，死後也要是。 佛道體制自古皆然，天道運行不輟。 「嫂子，人鬼殊途，妳不要太執著。但我答應妳，會幫你立牌位讓阿泰餘生都跟你賠 罪，再挑好日子讓媽祖婆收小奇當契囝，他會平安長大，你乖乖去投胎，來世一定幸福又 快樂，說不定還能跟小奇再相逢！」 胡師父體貼至極，全設想周到，八腳鎮的活神仙名符其實。 「真的嗎？」她有些欣慰、釋懷。有些忘了到底是誰殺死了自己。 聽到如此厚實的承諾，又跟活著時一樣妥協，不妥協又能如何呢？這是她的命啊，命 就是用來妥協的，別想改變。 所有改變都是徒勞無功。 Ж 屋外，黑狗與薔薇。 「薔薇，讓開。」Benz前，被叫小黑的土狗吠叫。 「我肚子餓，想吃人。」 小土狗驀地膨脹，四肢塊塊肌肉虯結，瘦弱背脊聳起如山峰，乾癟身形頓時超過六米 ，非洲象在這也要被比下，雙眸布滿狠勁露出其本相－－令神仙頭痛的竄殿妖魔－－黑狗 精。 幾年前，佛門上人仗勢夜叉羅剎叛逃；大東方司令岳家被「蛇聯」滅門，地方妖魔猖 獗一時，秩序會遂執行「寧夜專案」，大動作掃蕩全境精怪據點，黑狗許多弟兄都在那時 遭殲滅、驅逐或捕入萬鎮塔列管。 「你想搞慈善事業是不是跑錯地方？」薔薇不為所動。 薔薇對赤傘是特別之人，違逆她可能讓「黑狗盟」日薄西山的處境更艱難，但他不管 ，不能眼睜睜看董太太魂飛九天。 不能。 唾涎滴落地面，黑狗血盆大口噴放濃烈殺意。但薔薇冷冷看著他像他要幹全天下最蠢 的事。 「你真覺得這樣幫她有用？」 「廢話，難道袖手旁觀嗎？」 「你吃掉了董泰成，將她從深淵救出。然後呢？等軍隊來了你要逃要躲、要跟你弟兄 一起關入萬鎮塔、或打死在路邊，然後呢？她還是一樣聽天由命，直到下一個受奉者再次 出現，然後呢？她會變回原樣乖乖供奉，像一切沒有改變過。」 薔薇的悍然震醒黑狗。他想起50年代末，胭脂主剛出山不可一世的霸氣，他們很像。 濃烈的殺意慢慢冷卻。 「同情、憐憫、施捨都不能帶來解放。」黑狗如鬥敗公雞接受命令，「回墓地那，做 你該做的，那女人本與你無關。」 黑狗是妖，跟幫派混混一樣迷信義氣相挺、有恩報恩，太搞笑了吧，白吃幾年香腸跟 肉包就忘了自己姓什麼。 覷了一眼被葫蘆困住的董太太，留在車上的薔薇有些無奈。 董太太的起屍與回魂是徒增痛苦。現實如廝痛苦，何不做一場好夢呢？回到過去的快 樂吧，如此有的話。 魘魔施咒。 黑狗傻，薔薇怎麼可能放過董太太這一塊璞玉？ 薔薇慢慢闔眼。 夢咒‧逆流 Ж 夢中，鬼與魘魔。 「嗨，好命小姐！」再張眼時，她回到跑車上，駕駛座上女人笑容可掬，指著屋內被 狗鍊鎖住的另一個自己，「那是妳嗎？妳靈肉分離了呢。」 自卑低頭，董太太不想在薔薇面前承認，但下巴被輕輕托起。 「幸福的家庭為甚麼會走樣呢？難道就因為錯過了末班車？」 董太太忍著謊言被揭穿的窘迫，歸咎一切癥結。 「都是命，我命該如此。」 跑車隆隆駛離，「為甚麼妳相信命呢？」 點點鮮血將秀髮浸得濕漉漉，一塊塊黏在臉龐，「因為我阿母說，女生命好命歹都得 聽天的，沒法做主。」 「妳阿母？是那個女人嗎？」跑車奔馳，眼前景色快速流轉。 現實，殭屍與人。 屋內的胡師父將大鐵鍋倒滿油，點燃火爐。 「幹你娘、幹幹……」 聽聞火聲殭屍激動跳起，鐵鍊「匡噹匡噹」扯動不停嚇得董泰成大驚失色，胡師父一 個箭步上前刺出桃木劍「咻」地捅上額頭，殭屍應聲倒下，隨後鋁棒狠砸。 「老子要殺妳幾次才夠啊！找死！」。 剎那，董泰注意到殭屍額頭燒出的一塊焦黑，像突然像發現新大陸趕緊拿出紙筆抄寫 ，如獲至寶，「大哥，這女人頭上燙的傷口，是不是很像6？會不會跟晚上去墓仔埔蹲一 樣，有陰鬼透露明牌啊？」 「哼，墓地聚陰觀牌不過是二流，殭屍乃至陰之物，其顯靈又豈是一般墳墓所能比擬 ？你要中大獎啦！」胡師父怎麼說，董泰成怎麼信。 董泰成大喜過望接來桃木劍，倒出大哥帶來的雞血進洗腳盆。 夢中，阿爸與阿母。 細雨紛紛的八腳鎮消失無蹤，眼前是一片風和日麗的海邊，回到小時候。 徐徐海風吹拂，漁村洋溢著春天有點鹹膩的氣息，小小紅磚屋裡，年色已衰的女人正 捱著打赤膊男人亂雨般的拳，咬牙護在四歲女孩身前，悄悄在她耳邊說：「這是伊命，不 能改只能接受。」 只能忍耐，跟這幾年自己護著小奇如出一轍。 「是呀，女人家命苦，就盼下輩子遇到好人家。」鬼魂眼淚奪眶而出。 「結果又找了一個跟阿爸超像的男人，妳啊，真有趣。」薔薇捏緊掛著淚的臉蛋，狠 狠將她躲開的視線拉回屋中。 現實，先生與太太。 「騷貨。」桃木劍沾滿雞血貫入有著兩根獠牙的小嘴中，董泰成玩興大發，他一喝醉 就是這樣。「張開嘴，來，像含我雞巴那樣含住。」 「呦看看這騷貨，會的把戲還真多，連桃木劍都含，還說沒偷人！」狗鍊叮叮咚咚響 ，感覺比用陽具還爽一百倍。 嘔嗚－嗚嘔－ 桃木劍灼破舌頭與喉嚨，劍鋒來來回回抽動下「嘔嘔」喘吟，黑血混雜皮肉從嘴邊溢 滿整片胸。「靠，這是11號還是17啦。」 夢中， 阿公與審判官。 「那個人呢？他的際遇也是命嗎？」車子甩過疾彎豁然開朗。 「芳芳，來！」新景色映入眼簾。 白髮蒼蒼，總笑臉迎人的阿公正偷塞錢讓她去街上買糖吃，那是六歲自己。少數幸福 的時光。 但很快，畫面又一變，進入浮在虛無飄渺的雲霧中，一座貌似法庭的莊嚴處所，藍白 紅三色道袍的嚴肅老者端坐台上，阿公跪於台下，身形消瘦。 「孤魂洛阿源，服刑後不但毫無悔意，於鬼月返陽變本加厲，參與聚眾等非法集會， 又數次逃脫亡靈車召喚，有通紅衣邪鬼之嫌，經小地府問訊後，認罪不諱；又經上訴小天 庭，於鬥法審判獲裁定不戰而敗。」 阿公是世上少數對她好的人。 「洛阿源積習難改、罪大惡極，多次擾亂陽間秩序，判處永世不得超生之刑！」老人 像盤子跌落碎了一地，發出專屬靈魂崩解的響。 鏘！ 她想喊，但喉嚨卻如烈火燃燒。 「阿公一直保護妳，死都要拖妳禽獸父親下水，沒有下輩子，也是命嗎？」 看著化為一縷輕煙的阿公，她自嘲地笑了。 「是呀，天太大了，命太難掌控，也許他上輩子造孽殺人無數吧。呵呵。」 笑得像哭。 現實，道士與油鍋。 「16、91，是正還是反啊！」 桃木劍滑開愛撫過上百遍的乳房，割裂的兩團腐肉左看坑坑巴巴啥都不是，右看卻 如玫瑰盛開，讓鈔寫陰靈明牌的董泰成大傷腦筋。 「剩一具有魄無魂的殭屍，就啥證據都有了。」油鍋在爐上燒得熾烈，胡宗元投入幾 紙用朱砂籙完的黃符，喃喃唸咒交代：「油開就將葫蘆丟進去，等葫蘆整個燒迸就成了。 」 「等等軍隊來皮給我繃緊一點，趕快處理掉，殭屍栓緊，千萬不能出事！」 「多謝大哥，發達一定報答您。」忍住譏笑，胡師父心想他就剩這棟破屋跟地契還沒 被自己騙走，現在沒了老婆薪水還報答個毛？ 但只要還能去簽大家樂，董泰成覺得隨時能擁有全世界。 留下劍，胡師父匆匆離去，趕場似沒再看葫裡的董太太一眼，當然也沒有跟董泰成提 媽祖要收小奇當契囝的事，意料之中。 不過就受騙嘛，也不是甚麼稀奇事。 夢中，南宮喜鵲，侯浩平、岳靖容一閃即逝。 薔薇捧起她冷漠的臉龐，又問，「南宮喜鵲拜的媽祖有庇佑妳嗎？還有那兩人，自稱 一輩子的朋友，妳受苦時去哪了？這也是命？」 「善有善報，不害人就會有好事發生，遇到不好的事就跟媽祖祈禱，她會保佑你。」 喜鵲姐姐將吊飾掛在佈滿傷疤的頸子，離開了。 「下次再約！」電影院外頭人山人海，跟阿平跟阿容招手道別，他們沒發現自己偷偷 放出的求救訊息，離開了。 離開了，通通離開了。 「人各有命，不過萍水相逢，不是他們的錯。」董太太淡淡笑了，笑著笑著忽然想起 那部電影是港片《暫時停止呼吸》，當年最賣座的殭屍電影。 再見了，喜鵲姐姐、阿容跟阿平，救命之恩下輩子才能還了。 再見，我的朋友。 現實，桃木短劍、黑雞血與大油鍋一應俱全。 現實遠沒電影逗趣，殭屍被法器整治到如黏滿臭豬肉的爛布偶癱軟在地。 「怪自己賤吧。」端詳封有老婆鬼魂的黑葫蘆，丈夫帶著懲罰她不守婦道的正義感， 輕輕投入油鍋。 隨著「撲通」一聲後劈哩啪啦大火油炸。油煙激烈噴濺，看著變幻莫測、張牙舞爪的 黑色煙幕，像有蹊蹺，他恍然大悟。 「是19、09跟48，發了、發了、這下卯死矣！」 夢裡、夢外，24年人生到盡頭。 Ж 鏘鏘鏘！ 脆響在給天宮內迴盪。 刺鼻煙硝瀰漫旁廳，旁廳供奉一尊小石雕佛像，下頭落款「滅赤上人於1930年」，廳 內陳設簡陋，相比主廳香火稀缺。民間百姓很少把佛、道分得太清楚，誰靈拜誰，顯然這 尊阿彌陀佛不太受鎮民青睞。 「一百多年怎還不能過橋啊？天道不公啊。」 廳裡牽起紅線，圍起兩圈「困鬼陣」，陣中圍困31名野鬼，各個慘綠色的野鬼乍似端 午一顆顆粽子綁成一串，先經車裂又遭修行部隊法器打擊，大都僅剩片片殘魂，如秋日枯 葉。 「我曾曾外孫女每月都獻給媽祖婆萬把塊，怎麼還不夠啊？我要鳴冤。」 「這陰陽界還有沒有王法，這樣對我們……」鬼哭聲難聽至極。 孤魂野鬼永遠是陰陽界最不受重視的一群。 華家統御年代，動用部隊是家常便飯，尋常作祟與靈騷的鬼一見軍隊大都嚇到鳥獸散 ，不敢多在陽間逗留一秒，即使三十幾頭野鬼聚眾騷亂，這些軍事化訓練的道爺們來鎮暴 ，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 「鄭二兵人呢？」為首分隊長沒空理會抗議群鬼廢話連篇。 雷分隊長有著冷徹銳利的目光、鐵青臉龐掛著鷹勾鼻與深深下刻的嘴角，如一把屠刀 長出五官，廳內十名殺氣騰騰的修行士兵列隊排好一動也不動，散發騰騰熱氣，十柄冷冽 發亮桃木劍飄盪裊裊白煙。 肅殺之氣滿溢。 「報告分隊長，洞洞洞倆勾四八拐追擊廟外一年幼野鬼，還未歸。」 「老母雞生蛋啊！」雷分隊長喝斥：「給你們過太爽是不是？上來報告出勤記錄！」 剛長出一點毛的新兵匆匆上前，開始數粽子，向分隊長報告。 「八腳鎮邪鬼聚眾滋事，癱瘓信仰據點之運作，晚間8點55分經『車裂』警告仍不理 會，持續騷動，呼魂引鬼發起暴亂，經八腳分隊抗暴，10點05分已圈於廟內，共計擒獲31 名野鬼，就地正法者6名，於10點40分鎮壓完成，報告完畢。」 阿兵哥耳朵沒聾，眼睛也沒瞎，當然也看到這些幾乎毫無抵抗能力的野鬼不可能是暴 亂邪鬼；也聽到似乎有冤情，但沒人敢多吭一句。 「沒有赤鬼在其中吧？」雷分隊長追問。 「報告分隊，就我所見，並……並沒有。」聽到赤鬼，新兵支支吾吾。這話可亂說不 得，亂說或搞錯被控「通赤傘罪」要砍腦袋的。 看那慫樣子，雷分隊鄙視冷哼一聲。他這種戎馬多年的老士官，對義務役這些過客從 沒什麼好感，揮揮手示意滾去旁邊。 「辛苦了，今日與役者除核假也都會再『加菜』。」士兵緊繃的神情頓時橫掃一空， 雷分隊長終於說出人話。 「口令完後，不敬禮解散，回正廳稍做休息、喝水擦汗。」 有榮譽假又有錢拿，雖然還站得直挺挺，但心裡都樂歪了。雷分隊長平常幹人雞巴歸 雞巴，但賞罰分明，尤其亡靈車收入一向慷慨跟大家分享，頗受阿兵哥好評。 亡靈車專指供鬼魂移動的公車，是秩序會提供「服務」的一環。 舉凡中元返鄉、清明納祭、過奈何橋都要靠一輛輛夜車移動，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所以有利可圖，大利－－具有壟斷溝通陰陽的權力，能依靠托夢、觀落陰來跟家屬報車價 ，自然能揩到額外油水－－於是「為民服務」慢慢變「對民索賄」，跟那年代所有具壟斷 性的公家服務沒有兩樣。亡靈車成為秩序會的斂財工具之一。 久而久之，亡靈車票內化同軍餉一部份，稱「押車加菜金」，不要也不行，不要等於 跟整個軍隊作對，跟30年牢不可破的秩序會體制作對。 但偏偏就人喜歡作對。 「報告分隊長，請求入列。」 像八十歲老太婆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左手捧著公發的收鬼紅葫蘆，右手慢慢舉起報 告長官，雙眼發紅慢悠悠走入旁廳，一干同袍全看傻，知道有人馬上要起飛了。 「鄭二兵你在搞甚麼鬼！」雷分隊長高份貝痛斥，吼得木隔間板颼颼作響，「現在是 作戰狀態，你他媽當自己家啊！」 鄭二兵眼眶淚水正打轉，恨恨瞪著分隊長，打開葫蘆塞放出裡頭的殘魂，穿著開襠褲 的童鬼淚眼汪汪，頭髮剛夠長能綁起滿清辮子，不知遊蕩多久。 童鬼魂魄已維繫不住，歪七扭八隨時會飛散。 「大哥哥，我好痛。」小小圓臉蛋沾滿鼻涕眼淚跟血汙。 「為甚麼要這樣？為甚麼要收這些手無寸鐵的鬼？他們做錯甚麼！他們是冤枉的！」 鄭二兵更大聲質問。 身在僵固的軍中，他不忘替民間反應，就是既得利益者眼中的白目。 同袍不禁替他捏一把冷汗，敢朝南府中隊有名的「雷老虎」這樣亂吼，不知要被禁閉 多久。 「笑死人，能有甚麼冤枉？不想下陰間的理由誰沒有一兩個？」雷分隊長極其不屑， 對毫無價值的野鬼多看一眼都懶：「要是所有鬼都有理有據，都要來鬧，豈不是陰陽大亂 ？藐視天道？」 「大哥哥，我想睡覺，娘說只要乖乖聽絲真人的話，他就要帶我跟娘去桃花源，去找 九目帝君大人，在蜘蛛網裡永遠都有糖吃…」 童鬼如風中沙雕，逐漸消散於無形。 「敵前抗令你知道後果，想被送入三界法庭審判嗎！」雷分隊長啐了一口濃痰，狠狠 上前踹了二兵一腳，斥問：「你要丟光你爸的臉嗎？」 「我去找娘親了……」童鬼魂飛魄散，「鏘」一聲如重擊在心頭的子彈。 桃木劍拋去，楊柳盾落地，鄭二兵抱頭跪下。 啊－ 「你他媽是不是男人啊？打仗就是這樣，想要和平就得戰爭、戰爭就會帶來殺戮，你 以為是來扮家家酒嗎？」 二兵跪坐在地，流下男兒淚。 「媽的，廢物，當個兵哭哭啼啼，不能打就滾回隊部，別在這礙手礙腳。羅蟒，你給 我載他回去，沒我允許不准他離開禁閉室！」 廟外，雨又開始下了。 Ж 細細品味人一生是特別的享受，更特別的董太太無怨也無悔。 很快將成一縷輕煙而她坦然接受。她不想跟沒法戰勝的敵人爭鬥；但薔薇就是專門來 做鬥爭的，與百年來的佛道體制鬥爭。 佛道體制即這一片土地，有很多自稱正道的捍衛者，鄭家、道派、佛門一路而下，叫 畫龍鄭湧泉、叫求道鄉勇團、叫滅赤上人，如今是秩序會華主席；有過挑戰者，是大蜘蛛 、是鄭瀲、是胭脂主，蔑稱魔道。如今界臨轉生，赤傘虛弱，代理挑戰者是魘魔，她要培 育出征服這一片廣茅土地的森林。 眼前小小種子沒絲毫動靜，不過嗅到了，她十分敏銳，那是黑狗缺乏的東西－－顛覆 體制與引起騷亂的嗅覺。 「Lucky也是命嗎？」她澆灌。 Lucky是董泰成送她的生日禮，兩人一起去挑的小狗狗。專四那一年，只有他記得她 生日，還有隨口提過超級喜歡馬爾吉斯。 －－就是那一天，董太太對那男人真正動心了。 「吵死！都係伊吹狗螺害槓龜啦幹，幹又槓龜！」酒瓶敲在小狗腦袋上，Lucky嗚咽 低鳴看著主人，淚眼汪汪像問為甚麼要打牠。 最後趴在血泊中斷氣，是新婚燕爾的她親手埋葬的。他們家不能養狗。 「是，因為是畜生啊，上輩子鐵定做壞事才會墮入畜生道，善有善報輪迴當人不就沒 事了……」董太太冷笑。 嗚啊！ 葫蘆在油鍋中載浮載沉，死魂全身先是奇癢無比，再來是窒息的熱氣灌入，將嘴巴中 水分蒸發殆盡，喉頭難受地呀呀哀鳴令人發毛。 「小奇也是命嗎？」她施予肥料。 靈魂灼燒帶來前所無比的疼，止不住瘋狂扭動與抽搐，痛苦吼叫時瘋癲大笑，大笑瞬 間又嚎啕大哭，皮肉起泡、蜷曲剝落、焦黑融化很快連骨架不剩。 「是……全是命！」最後是一聲如冰塊咬碎的脆響，靈魂消散的哀鳴。 鏘！ 「媽咪，玩球球……」對了，答應過孩子這禮拜要丟棒球。 趁爸爸暢飲啤酒，手中圈圈畫畫將獲得的陰靈明牌彙整，使用愛因斯坦復活都無法解 析的複雜運算時，小奇偷偷低喚一動也不動的媽媽。 「歪嘴囝仔還要吃好米啊！」 看到兒子沒睡火又上來，抓過小孩用菸頭燙上結滿痂的小屁股，按著他小腦袋逼之將 地板汙穢清乾淨，但小奇大哭抓著媽媽不放。 惹怒爸爸後果嚴重，男人打開洗衣機，調成脫水模式，九分鐘。 一縷殘魂的女人突瞪大眼，知道先生要玩甚麼遊戲，忽問：「薔薇小姐是不是說過， 有一天我不再信命，就能得救？」 種子破土而出。 「哇－」小奇硬生生被塞進「隆隆」叫的洗衣機，蓋上蓋，哭聲成悶響。 嗡－隆－ 洗衣機高速運轉，董太太眼中激閃一絲光芒，像暗夜晨星，「我不要得救，我只希望 小奇能吃得飽、穿得暖、不再挨罵挨打，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露出苗頭但還十分稚嫩。 「抱歉，只有妳能得救。」薔薇繼續澆水。還剩七分鐘。 「為甚麼？」 「因為我高興。」 薔薇看過太多，死了都不承認現實，承認他們僅能透過供奉換取恩庇的現實，缺乏神 通也無法去改變，只好通通歸結是命，供奉者總愛自我催眠。 一切都不會改變，因為供奉者自己也不想改變。 哇－嗚－ 「小奇會死！」洗衣槽溢出淒厲哭聲，「請你救救他，薔薇小姐，我求求你救他，他 還只是個孩子，我甚麼都願意給妳拜託救他……」 脫水還有五分鐘。 「那是他的命啊，妳該接受的。」種子發芽了，「何況妳根本一無所有，當我笨蛋嗎 ？很快妳就連靈魂都沒有了。」 本將散去的魂忽然變重，開始下沉固著、重新聚集。 「不行、小奇不能死……」臉上浮現一生不曾有的情緒。如果沒有薔薇，她三生三世 都不會擁有那種情緒。 殭屍像想回應怨魂呼喊，直挺挺重新站起。 起屍。 黑狗長期賄賂胡宗元，瞞天過海在無名塚煉化殭屍，但成效並不好，超過九成都無法 起屍，「封殭咒」無法突破。唯獨...... 「連小孩都不放過，妳先生能原諒嗎？」 「我……」死魂睜大眼睛。幼芽快速茁壯。 薔薇笑了。 「胡宗元活著時騙錢，死後還用遮鬼眼讓你無法告陰狀，能原諒嗎？」 還有三分鍾。 「不能，不能這樣……」那種情緒是「恨」，善良女孩不該有的。 「你將魂飛魄散，小奇也很快會步上後塵，再也沒有下輩子，能原諒嗎？」 薔薇不講義氣，不談理性，她只要革命，她渴望動亂。 魘魔不因為她可憐而出手相救，而是因董太太「起屍」過於迅速，被丈夫打死、掩埋 不到兩天就能呼應遊魂的渴望，推開鐵門返家，這何等稀奇? 能推開鐵門，要拿刀捅死人就綽綽有餘了。 薔薇是職業革命家，與黑狗不同，她擅長的不斷追求解放，同時顛覆全境秩序。 一分鐘。 「那種命、那種命……」殭屍十指呈爪狀，渾身纏繞不詳黑氣，起跳。 不接受！ 1987年，大西部殭屍騷亂從那一刻爆發，和平的末班車已駛離。 齁嘿! 本來周更昨晚該貼，但昧著良心去過生日了^_^ 吃完一堆鮮奶油渾身發懶就睡了，所以今天趕緊補上哈哈哈 生日被重視的人記得，真的會不小心心動腦波變弱，尤其狠假掰關掉FB通知後更是....... 文中董太太是作者真實經驗(:X) 鄭澤生的故事-->請參考1990年"供奉之虎"，那時退伍一年在工作，此時剛進部隊。 有問題歡迎提問，下一個故事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9.23.215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554789995.A.1C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