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酉陽雜俎 ─ 人妻十年生死約

長白山西邊有座夫人墓。北魏孝昭帝（註1）在位的時候，曾經搜羅天下才俊，當時在 清河（註2）有位名為崔羅什的才子，不過二十歲年紀，就已經在地方上頗具聲望，因此被 召至州府做官。崔氏於是動身赴任，並在途中某夜，行經開頭說到的夫人墓所在。 在崔氏經過該處時，路邊突然出現一幢豪宅，朱門偉然，白壁聳立，屋宇騰天，高樓 相望。不過一會，便看到一位婢女自宅院中走出，並向崔氏邀約道：「夫人想與崔郎您見 上一面。」崔氏聽她這樣一說，便在恍惚之中下了馬，跟著婢女走入宅院中，穿過了兩重 大門後，又見另一名婢女前來拜會引路。崔氏眼看自己越向宅中私密之處走去，心中開始 有些介懷，便說：「吾在旅行途中，突然承蒙厚邀至貴府作客，甚感榮幸，但顧慮到吾與 貴府之間，畢竟素無來往，繼續深入院內，怕是不甚妥當。」婢女聽到崔氏這樣說，便回 覆他道：「夫人是平陵劉府君的妻子，侍中吳質（註3）的女兒。主人目前不在家中，因此 想與您見面。」崔氏聽婢女這樣一講，便隨之入室，坐於床上。 崔氏坐下後，只見夫人立於門東，並與他寒暄了幾句。房中還有另外兩名婢女，手執 蠟燭，以為照明，夫人隨即吩咐其中一名婢女將玉製的夾膝（註4）放到崔氏的前面。崔氏 富有文采，談吐優雅，雖然心中隱隱知道夫人並非人類，當下還是愉快地與對方暢談起 來。夫人對崔氏說：「剛剛看崔郎停車樹前稍事休息，聽郎君吟詩風中，甚是令妾身悅然 嚮往，因此想要一見郎君玉容，與郎君暢敘一番。」崔氏於是問道：「吾在魏帝給予令堂 的書信上，見其尊稱令堂為元成令，是這樣嗎？」夫人聽了便回說：「啊，想來家父赴任 元成的那年，正是妾身出生的那一年。」崔氏隨後便與夫人聊起漢魏時期之事，夫人所言 ，盡與《魏史》中所載內容相符。他們倆談天說地，聊得太多，內容不及備載。 崔氏聊到一個段落，又問夫人說：「聽聞貴夫為劉氏，不知道夫人方不方便告知全 名？」夫人於是說：「我家先生是劉孔才（註5）的次子，名為瑤，字仲璋。他因犯罪而 遭到拘捕帶走，至今仍尚未歸來。」崔氏隨後便自床上站起，並向夫人拜辭，準備離去。 夫人此時便對他說：「十年之後，你我還會再見面的。」崔氏留下一支玳瑁髮簪送給夫人 ，夫人則是取下了手指上的玉環贈與崔氏。 崔氏與夫人辭別之後，出了宅邸，上馬續行，然而不過數十步後，回頭再看時，眼前卻只 剩一座大墳墓。崔氏抵達歷下（註5）時，回想當時遭遇，是越想越不對勁，深感不祥，於 是便將夫人送給他的玉環布施給佛寺，為僧人們提供齋飯。 天統（註6）末年，崔氏因公務需要，前來垣冢附近建築河堤，並在帳幕下，與來自濟 南（註7）的奚叔布提起了這件事。說著說著，崔氏就哭了出來，並說：「今年剛好就滿十 年了，真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收場。」過了幾天，崔氏在園子裡頭吃杏桃，吃到一半的時 候，突然說：「請通報夫人，我馬上就要過去了。」說完便死去了，連手上的杏桃都沒吃 完。 崔氏在郡中擔任了十二任的功曹（註8），州里百姓都很推崇他，聽聞他的死訊，萬民 無不傷感悲嘆。 ------------------------------------------------------------------------------ ● 註釋： 1. 此處指的應是北齊孝昭帝，魏孝昭帝應為段氏誤記。 孝昭帝本名高演，生平極富戲劇性。他是南北朝時期罕見的明君，二十歲時就開始參與朝 政，二十四歲時便藉由政變登基，統治期間鼓勵大臣忠言直諫，面對批評也是虛心開明， 治世勤懇，深得百官尊敬。 然而這樣優秀的君主，其統治權卻是建立在自己姪兒 ── 廢帝高殷的廢絀與謀殺上，即 便高殷的父親，也是高演的哥哥 ── 文宣帝高洋，甚至在死前百般拜託高演，帝位都可 以任他奪去，只望他留高殷一命，但高演仍在廢絀高殷帝位後，不顧哥哥遺願與祖母婁昭 君的要求，為鞏固權力而祕密將其殺害。 高殷死時年紀僅有十七歲，以現在的標準來看，還只是個未成年人。更諷刺的是，雖然高 殷繼位時年僅十五，但短短的在位期間，在用人與治事上，仍表現出成為將來明君的相當 潛質。北齊出了一堆爛皇帝，結果帝位相爭竟然發生在兩個好皇帝身上，令人不勝唏噓。 高演殺害高殷一事不僅徹底觸怒了其祖母婁昭君，終生無法得到原諒，同時也使自己持續 受到強烈的罪惡感折磨，以致於不斷看見自己哥哥持劍前來索命的幻覺，變得神經質又疑 神疑鬼，最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高演在一次騎馬過程中意外落馬重傷，並在 一段時間後傷重過世，死前祖母婁太后留給他的話，用最白話的翻譯就是「夕鶴！」，情 斷義絕。這裡又有一個諷刺的事實，高演登基到駕崩為止，在位不過一年，而他在短短的 一年內，雖然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大位，但作為代價，失去了親情、誠信、良心，甚或生 命，令人不禁思考，這樣真的值得嗎？ 高演人生中最後也是最諷刺的轉折，是他兒子 ── 高百年的命運。高演為了防堵未來重 蹈血肉相殘的悲劇，臨終廢太子，而傳位給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後來的武成帝高湛，為的 不外乎是保留自己世上最後的牽掛。高百年後來念書的時候，寫字練習時很愛寫「敕」字 ，此事被他當時的老師賈德冑密報高湛，高湛聽了勃然大怒，隨即傳喚高百年入宮，高百 年知道此去應是無回期，便將腰間的玉珮留給妻子訣別。果然到了宮裡，高湛馬上叫他寫 個敕字來看看，一看他寫的無誤，便即令左右狂毆猛揍，打到滿地都灑滿了高百年的鮮血 。高百年聲淚俱下地求著高湛說：「饒我一命吧叔叔！我願意當叔叔的奴僕！」但高湛毫 不領情，當場就將其斬於堂中，並棄屍水池，池水也被汩汩流出的鮮血，染成一池淒絕的 豔紅。高百年為叔所殺的命運，簡直就是高殷的翻版，一種慘絕人寰的應報輪迴。 高百年死時，年僅八歲而已。 2. 位於今日中國河北省境內。 3. 三國曹魏官將，曹丕重要幕僚，是個聰明人，但問題也不少。他比較有名的故事是當 曹丕與曹植要為曹操送行時，交代曹丕不用跟曹植比說話跟文采，哭就對了，最後大家都 覺得曹丕比較真誠，效果十分顯著。 4. 夾膝是種古代的籠狀消暑道具，一般是由竹或金屬編織而成，平常放在床上，讓人扶 手置足。一時之間查不太到照片，在下猜想原理應該與竹編涼蓆類似，就是涼膚材質配上 簍空設計，產生足夠的通風乾爽效果。在下有空會翻翻家中的牙骨竹木雕器目錄，看看有 沒有機會找到實物照片 :S 5. 即劉劭，三國曹魏大臣，超級讀書人，但很多作品都沒有留下來。他的著作 《人物誌》融合了儒道之說，對於後來的魏晉玄學與清談之風有些影響。 6. 北齊後主高緯的年號，西元565年4月～569年12月。這時候的北齊基本上已經爛到快爆 炸了。 7. 為在今日中國山東地區。 8. 古官職，地方郡守的幕僚，本身有一些人事任用或參與議政的權力。 ------------------------------------------------------------------------------ 《酉陽雜俎》 前集卷之十三‧冥跡 第二段 長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搜揚天下才俊，清河崔羅什，弱冠有令望，被徵詣 州，夜經於此。忽見朱門粉壁，樓臺相望。俄有一青衣出，語什曰：「女郎須見崔郎。」 什怳然下馬，入兩重門，內有一青衣通問引前。什曰：「行李之中，忽蒙厚命，素既不敘 ，無宜深入。」青衣曰：「女郎乃平陵劉府君之妻，侍中吳質之女。府君先行，故欲相 見。」什遂前，入就牀坐。其女在戶東立，與什敘溫涼。室內二婢秉燭，呼一婢以玉夾膝 置什前。什素有才藻，頗扇風詠，雖疑其非人，亦愜心好也。女曰：「比見崔郎息駕庭樹 ，嘉君吟嘯，故欲一敘玉顏。」什遂問曰：「魏帝與尊公書，稱尊公為元成令，然否？」 女曰：「家君元城之日，妾生之歲。」什乃與論漢魏時事，悉與《魏史》符合。言多不能 備載。什曰：「貴夫劉氏，願告其名。」女曰：「狂夫劉孔才之第二子，名瑤，字仲璋， 比有罪被攝，乃去不返。」什乃下牀辭出，女曰：「從此十年當更相逢。」什遂以玳瑁簪 留之，女以指上玉環贈什。什上馬行數十步，回顧乃一大塚。什屆歷下，以為不祥，遂請 僧為齋，以環布施。天統末，什為王事所牽，築河於垣冢，遂於幕下化斯事於濟南悉叔 布。因下泣曰：「今歲乃是十年，可如何也作罷。」什在園中食杏，唯云：「報女郎信。 俄即去。」食一杏未盡而卒。什十二為郡公曹，為州里推重，及死，無不傷嘆。 ------------------------------------------------------------------------------ 近年漢室傾危，曹軍日強，魏武浩蕩，氣壯河山，頗有問鼎洽板之勢，帶來這篇勸世人妻 文，還望諸君回頭是岸，復我漢室，莫附曹賊 （X） mstar大在板上也有分享過數篇饞人妻故事，其中主角沒一個有好下場，相當警世。本篇 故事的崔氏雖然應該是個好人，但聽到對方老公不在家就晃進人家房間，內心深處應該也 沒有正經到哪去，而他一時貪圖人妻，下場果然還是賠上了小命，怕怕怕。 各位朋友看完故事之後，如果還是執意要當曹賊的話，可是會被AZKi罵的喔 :O https://i.imgur.com/aEBGX74.jpg -- 1995年夏。 人々は溶けかかったアスファルトの上に己が足跡を刻印しつつ歩いていた。 ひどく暑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1.3.144.212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allantry/M.1703877877.A.4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