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綁架

穆被綁架了。 他睜開眼就意識到這個事實，心底閃過幾秒鐘的慌張。不過，在商場上什麼大場面沒廝殺過。穆幾乎是直覺性的壓制了不安，把害怕的情緒收拾妥貼。 冷靜，不動聲色。 他環顧四周這個陌生的房間，很普通，剛油漆過牆面還有一點點刺鼻的氣味，但還是掩蓋不住牆角龜裂的痕跡。 從屋子的狀態與地板研判，這是三四十年的老公寓，窗戶外有樹，他看見小葉欖仁樹的上端，這種樹不高，高度上判斷這裡是三或四樓。隱約聽見學童成群結隊的聲音，可能附近有學區。 手上被童軍繩綁住，萬幸的是繩結不太緊，所以手腕不會疼。 眼前帶著斯文笑意男人，目測應該三十出頭，比他小了快十歲，說話的聲音很冷靜，相貌普通，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如果圍上圍裙，還以為會是咖啡師之類的。 在穆眼中，這男人溫和但眼神過於銳利，看起來就像神經兮兮的綁架犯。 男人說：「你還好嗎？」 喔，開始裝親切了？ 他警戒的盯著男人，對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逕自走到房內的桌邊。不疾不徐的拿起桌上盛滿牛奶的玻璃杯，轉頭問：「不喝牛奶嗎？」 喝綁匪提供的牛奶？ 他看起來是白痴嗎？ 被輕視的心情讓穆非常不爽，雖然當務之急好像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刻。 穆說：「我給你贖金，放我走。不要為難我的家人。」 「我不要贖金。」 「那你要什麼？股份？財產？」他看著男人的眼神，感到一陣惡寒。 該不會，要他的身體？ 思及此，穆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有種反胃的感覺。 操，如果是這樣，該怎麼辦？ 彷彿知道他此刻核爆中的思緒，男人平靜地說：「不用緊張，完成任務後，我就會放你走。」 「什、什麼任務？」 「嗯......」男人偏著頭盯著他，那眼神又讓他不寒而慄。腦中飄過許多懸疑片中犯罪情節。 男人說：「你先跟我一起吃早餐吧，我再告訴你。」 如此不慌不忙的態度，完全不像綁架一個成年人後的感覺。 他沉靜的簡直不像個綁匪。 段數很高，他可能遇到變態綁架犯了。天啊。 穆面無血色，強自鎮定的說：「你先幫我鬆綁，我不會逃。」 「好。」男人沒多想就鬆綁了。 穆看著男人拿著兩盤餐點進房，甚至還有刀叉。他們對坐在房內的小圓桌吃早餐。 穆試探的拿起刀叉，若無其事切著荷包蛋，坐在對面的男人忽然抬起頭，他嚇得差點切到自己的手。 男人問：「你要黑胡椒嗎？」 穆默默地震驚了，他盯著盤上他最喜歡的半熟荷包蛋，心情有些複雜地回：「好。」 沒想到這綁匪跟他一樣，都認為荷包蛋要配黑胡椒。 穆趁對方沒注意，把餐刀藏進襪子裡。吃過早餐後，他假裝配合讓男人綁好雙手。乖乖地坐在床上。 「所以，你說的任務是什麼？」 男人看著他，笑了笑，望向窗外的樹影，聲音有些飄忽：「我們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我們一起等。」 穆想問：「你說的『我們』是指誰？」此時一隻白貓從門縫竄入，躍上男人的腿上撒嬌。 男人逗弄著貓，溫柔喊著：「女兒呀～」 他也很喜歡貓，但有什麼比綁匪是個貓奴更讓人覺得不對勁的？ 穆更加繃緊神經，瞪著那隻白貓翻著雪花般的肥肚子。 男人一邊揉捏貓的肚子，一邊說：「等他回來，你就可以走了。」 照理來說，穆應該要暗自慶幸這個綁匪對他沒有戒心。 然而人就是特別容易疑心，綁匪對他的看管越是鬆懈，穆越是不敢有其他舉動。 他想起以前上過的自我保護課程，裡面有提到，身在危險環境下切記自亂陣腳。體力跟心態都很重要，能活下來的，都是保持冷靜與綁匪周旋的人。千萬別先崩潰。 穆默念著自我防衛守則第一條。觀察，觀察，再觀察。 穆注意到，男人的手臂上有著深深淺淺的傷痕。眼下有淡淡的陰影，看來是長期熬夜的人。 經常穿著鬆垮泛黃的舊t恤，隨意的塞進褲腰。紮了一個小馬尾晃來晃去。 纖瘦的身體，彷彿是用骨架撐起鬆垮的衣服。 弱不經風的，到底怎麼綁架他？ 關他的房門僅是喇叭鎖，一踹就會破開。 傾聽大門動靜，應該是公寓傳統鐵門。 窗外他看過，是對應小巷，加蓋的鐵窗也被鎖上。稍微能從巷口風景辨識應該是在民生社區。 算這個綁匪運氣差，他從小可是在民生社區混大的，光是聞空氣都能聞出是在哪一區段。 不過自從他窺探窗外的舉動被發現後，雙腳也被綁起來了。對方綁他時還語帶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必須這麼做。」 想上廁所時，就得萬分艱難的移動到一旁的洗手間。 洗澡時就會把他鬆開，也不怕他偷襲。 有什麼比綁匪更可怕？一個不像綁匪的綁匪。 與這個男人共處三天下來，他越來越不知道綁匪的心思。 時而敞開房門，時而問他要不要吃東西，時而記得綁他，時而忘記。 越是難以捉摸，越是讓他疑懼。 這是第三天，這兩天穆總是夢到妻子那讓他眷戀不已的一頭秀髮，髮香彷彿就在眼前繚繞。而他每次只能在夢中看見妻女的背影，每次等待她們轉身的那瞬間都會驚醒，而後瞪著老公寓的壁癌天花發愣。發現只是做了一個有幸福氣味的夢，而他還在舊公寓裡，在一個斯文變態的綁匪手中。 連妻女的面容都夢不到，而他害怕自己好像開始淡忘她們的臉，像被掐住般感到絕望。 穆發現男人似乎是居家工作者，每天睡在客廳到中午才起，晚上工作到凌晨天色微亮。他根本找不到機會逃出去。 那把藏在襪子的刀現在在床墊下，上次男人忽然說要換枕套去洗，嚇出他一身冷汗。 對他總是溫和客氣，每日三餐下午茶宵夜，吃好喝好的按時伺候。 有這種綁匪嗎？把肉票越養越胖？ 不，或許改天他就被宰了。 如果沒有雙手上束縛的繩結，穆感覺自己像是作客而不像肉票，男人甚至還會問他要不要到客廳一起看Netflix。 穆以為他會看犯罪訪談紀錄片，或是《美國恐怖故事》這類型的影片。 沒有，男人在追《王冠》還有《荒唐分局》。 第四天，穆忽然發現自己跟綁匪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看《荒唐分局》裡的萬聖節爭霸戰，兩人看得哈哈大笑。 男人像是笑得渾然不覺，問他還要不要看下一集。 一股惡寒瞬間從穆的心底爬竄而生。 這個人，真的太變態了。 弱點，找出對方的弱點。 這綁匪看似隨性，做起料理倒是很講究。而且彷彿知道他的喜好，只要是他的碗中絕對不會出現蔥薑蒜香菜薑絲。 就連貢丸湯也沒有芹菜，但是男人的那一碗有。明顯是特意分開。 他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不吃什麼？」 男人頭也沒抬地回：「你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 「為什麼要綁我？你到底想從我這邊拿什麼？」 「沒有。」 「啊？」 「我沒想要從你身上拿什麼。」男人拋下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就去洗碗了。 留下滿頭霧水的穆繼續喊著：「那你就放我走啊！幹嘛綁我？」 穆氣惱的用力踢了桌腳，桌子歪斜，杯子翻倒落地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 男人終於朝他望了一眼，有些急躁地說：「別踩地上的碎片！我來掃！」 那種護著他怕他受傷的表情，還真不像個綁匪。 他看著男人趴在地上用小掃帚掃著碎片，聽見他低聲說：「等他回來，你就自由了。」 又來了。 穆心頭火起，問：「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那個『他』是誰？你去綁他不要綁我啊！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有老婆小孩要照顧，你綁我幹嘛？好玩嗎？」 男人抬起頭凝視著他，那眼神非常幽深，穆全然無法感知裡頭的情緒。 穆後悔了，他忘了，他是在跟一個綁匪對話，情緒化無異於往刀口上撞。 「我說過，我們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我們一起等。」 男人又說了一樣的話。 這次他清楚的讀到那句「我們一起等」的意思是，男人要他，一起在這邊等。 穆看著男人近乎癡狂的眼神，腦中飄過一個念頭：萬一，那個人永遠等不到呢？ 他就要永遠地被困在這裡了。 該找時機行動了。 已經被綁架六天。他的家人應該都急瘋了。想起白髮蒼蒼的父母，穆就恨不得掙脫繩子，踹開大門飛奔而出。 他躺在床上，凝視著漆黑的窗外，腦中飛快的研擬著幾種可能性。當天色有些微亮時，房門被打開，他閉上眼假裝睡著。 感覺到男人的氣息靠近自己，他全身緊繃。 太近了，連呼吸聲都好清楚。 「穆......」男人忽然用極輕的聲音喚他，那是他從沒聽過的語氣。 然而男人什麼都沒說，穆感覺冰冷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臉頰。而後那雙手像一柄刀刃，滑過脖子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好像在掂量著從哪邊下手。 穆感覺胸口的睡衣鈕扣，被一顆顆被解開。 胸口鼓譟的很厲害，要被侵犯的想法讓他難以鎮定。 冰冷又柔軟的觸感落在額頭、嘴唇與胸口，男人竟把臉頰貼在他胸口，開合的唇為何冰冷又炙熱，每個吻好像在對著他的心臟低喃著。 當穆感應到對方硬挺的下身抵著自己，瞬時從身下抽出餐刀，立刻劃傷男人的手臂。 那位置原本有舊傷，如今才剛結疤，又添了一道新的。 男人只是悶聲「啊」了一聲。 穆拿著刀對著他，雙手因用力緊握而顫抖：「變態！不要過來，滾遠點！」 清晨透進的微弱光線裡，男人的眼神格外有神，他輕輕地說：「你也硬了。」 穆羞恥的發現自己確實硬了，只是他怎麼可能對著一個男人發情？一定是晚餐後的那杯茶有問題！ 「你在想，可能是晚餐後的那杯茶有問題吧？」 「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我說過，你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 男人看起來完全無視他手中的刀，慢慢逼近他，巨大的壓迫感讓穆不自覺後退，直到背抵著牆。 「死同性戀！滾！」他低吼。 男人動作一頓，盯著他說：「如果我是死同性戀，你又是什麼？」 男人徒手握著他揮動的刀，他看著血絲從指縫中流出。 男人湊近身體，問：「你聞聞看這味道，是不是很熟悉？」 穆身體一僵，跟夢中一模一樣的味道。 「你......」 「你想問我怎麼會跟你太太身上的味道一樣？」男人眨了眨眼睛：「你猜啊？」 男人的表情讓他很不舒服，他看著對方解開小馬尾，甩了甩長髮，那姿態與動作，連頭髮的長度與捲曲弧度，都跟夢中的太太一模一樣。 「不准你學她！」穆伸腿一踹，居然一下就把瘦弱的男人踹飛在地。 男人趴在地面沒有動作，正當穆懷疑自己是不是把人踢暈了。只見對方緩緩爬起身，低著頭看不清此刻表情。 「你走吧。」 男人邊說邊屈膝靠牆坐著，把頭埋進膝蓋裡。男人久久沒有動靜，他看著男人抱住膝蓋的手指在滲血，T恤上血跡點點。 「我真的好累了啊......」 穆懷疑是自己幻聽了。 男人忽然抬起頭，他以為男人在哭，但沒有，那雙炯亮的眼裡滿是疲憊。 男人說：「你走吧，你自由了。」 然後男人起身，沉默的替他的手腳鬆綁。沉默的回自己的房間，關門。 明亮的天光照入室內，穆看著被單上還有斑斑血跡，心裡有種不痛快的異樣感受。 穆在清晨的街道上奔跑。 連鞋子都是隨便挑一雙玄關放置的，沒想到size剛剛好。 他發現被綁架時穿的西裝外套就放在玄關衣帽架，口袋裡還有被關機的手機。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那棟公寓，在路口回望那公寓一眼，好像看見男人在陽台抽煙。 恰好一台計程車行駛而來，穆趕緊攔下，報上家的地址。手機好像是沒電了，向司機借行動電源，開機。 窗外飛逝而過的是熟悉的街景，他將窗戶下降，深深吸了幾口自由的空氣。 想著等等就能見到妻小，讓他興奮不已，連報警都排在之後。 不知道妻小會是什麼表情？肯定很擔心吧！ 計程車在社區大樓前停下，他興沖沖的跑進去。警衛把他攔了下來：「穆先生，你不能進去。」 他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不行？我是住戶啊？」 警衛嘆了一口氣，說：「穆先生，好幾個月以前你就搬走了。」 搬走？ 他感到荒誕，忍不住揚起嘴角：「你有沒有搞清楚狀況？我可是被綁架好幾天了！」 警衛嘆了一口氣，說：「我就知道，穆先生你又忘了。」 警衛續道：「穆先生，你早就跟禾先生搬走了，你們搬去民生社區了啊。」 禾先生？搬去民生社區？ 這幾個字彷彿在腦中長出尖刺，讓他頭好痛，一抽一抽地痛。 警衛自言自語抱怨：「每次都這樣，還真麻煩。」 穆頭痛到想殺人！他失去耐性低吼：「你在說什麼？我消失的這幾天是被綁架了！你覺得這很有趣嗎？我要去看我老婆跟女兒，我現在就要！」 「不是，穆先生你別激動，你先看一下你的手機，你看有沒有太太的電話可以聯絡。」 穆撥打那隻名為「親愛的」的號碼，響了五聲，對方接起。 「親愛的，對不起，你們一定嚇壞了，我這幾天被綁架了」 「穆，是我。」熟悉的斯文聲音緩緩說著：「我就是，你的親愛的。」 送他來的計程車響了喇叭，司機探出頭問：「穆先生你好了嗎？該回去了。」 發生什麼事？ 難道這些人，都跟那個綁匪串通好了？ 他根本沒逃出綁架犯的手中？ 這是圈套，還是圈套中的圈套？ 穆已經無法思考。 手機那端，彷彿正在傾聽他腦中的崩潰。沈默片刻後，說：「穆，你打開手機相簿看看。」 他打開手機相簿，看見兩人親密臉貼臉的照片。還有他穿著西裝，親吻男人的照片。 對方說：「你說的老婆，真的存在嗎？」 這句話是尖銳的細針，戳進流沙般的記憶裡。 穆想起夢裡面，始終沒轉身的妻女的臉。 手指翻到一張照片，他看見自己與男人，抱著那隻胖白貓合照，上面標註：「這是我們的女兒。」 腦中最劇痛的瞬間，有什麼不止讓血管跳動，思緒好像也被打通了。 想起男人手臂上有著位置相近的傷痕，像是週而復始被刀劃傷。 熟知他的所有口味，還有那一靠近就會讓他勃起的氣息。 還有那全然不像綁匪，破綻百出的行徑。 穆慌張的摔下手機，一抹臉上，滿臉淚痕。 穆恍惚地坐上返回的計程車，沿途風景飛逝，記憶跟隨回去的路上一一被撿拾回來。 他讓父母失望了，沒能傳承家族香火，讓他們一輩子抬不起頭，還與他斷絕關係。 父母意外身亡，他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他幻想過，若是自己有過一般人婚姻生活，也許就不會讓父母含恨而終。 他如此痛恨自己，卻又如此深愛伴侶。 在愛與恨的兩端，靈魂幾乎是要被兩端力量狠狠割裂。 回到那棟小葉欖仁樹旁的公寓，男人拿著一件外套在一樓等他。 他不知道男人在外頭等多久，外套上還有清晨的清冷氣息。男人幾乎是抱著腿軟他往上走。 他啞著聲音問：「手......痛不痛？」 男人笑了笑，那笑容讓他心如刀割。 他輕輕握住男人的手，紅著眼睛幫他上藥，在手臂上貼紗布。 男人沒有說話。 穆握著他的手在發抖，聲音也是：「對不起，我很抱歉對你說那些話......我真的該死！」 對方輕輕回握他的手。說：「沒事的，你只是生病了。」 白貓跑過來蹭了蹭他，像是歡迎他回來。而後又揚起尾巴離去。 男人看著他的眼神，他終於讀懂了。 那是深不見底的悲傷。 「每一次，我都覺得你可能不會回來了。」男人苦笑：「但每一次，你都回來了。」 「我不知道這個循環會到什麼時候，只要我還能等，我會繼續等。」 穆想起男人在天光微亮的房間被自己踹倒在地，說自己好累。 穆抱著男人瘦弱的身體，哽咽著：「對不起，別不要我......」 男人鼻頭紅紅，眼角帶著笑：「傻瓜，我說過要照顧你一輩子的。」 天色大亮時，街上逐漸熱鬧，是個尋常的禮拜天。 穆忽然起身，走到房間拿起床上的繩子，走到男人面前，他的聲音在發抖：「幫我一個忙。」 他遞出繩子：「把我綁起來，好嗎？」 「只要我醒著，就把我的手跟腳綁起來，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千萬不要讓我離開這間房子。」 「讓我留在你身邊，求求你。」 男人靜靜地看著他，替他擦去滑落的眼淚。 正午陽光最燦爛的時刻，轉眼間就要過去了。 end -------------------- 嘗試了比較不一樣的風格。 本來想寫五千以內的短篇，結果快六千..... 任何想法歡迎告訴我： https://forms.gle/e8pyKSXiPPL8W5J26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3.193.252.16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622889012.A.4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