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流–20

20 　　阿清回到家已經是將近兩個小時以後，姑姑早已經織好圍巾進房去午休，而晉晏則坐 在客廳開著無聲電視，手裡還捧著那一頂帽子，盯著螢幕發呆，聽見阿清開門進來的聲音 ，才醒過來似地站了起來，「你回來了？鄰居阿嬤還好嗎？」 　　「只是感冒發燒，但是年紀大了怕有萬一，醫生留她住院一個晚上，我就先回來 了。」阿清走到他身邊，看著他手上的帽子，「你在幹嘛？」 　　「在……和一歲的你神交。」 　　阿清又習慣性地歪頭，疑惑地皺起眉頭，剛剛晉晏講的那幾個字他完全聽不懂，甚至 讓他感嘆明明才相差幾歲，怎麼就有了一層代溝，「你說什麼？」 　　「……沒事，我在胡說八道。」晉晏低頭看手上的帽子，對阿清笑了笑，走回玻璃櫃 前將它放回原來的位置，「姑姑去午睡了。」 　　「嗯。你怎麼不上去？」 　　「等你回來再一起上去。」 　　阿清聞言笑了，「這麼客氣？」 　　其實是因為剛剛被太多情緒壟罩，一時不敢一個人進去阿清的房間，怕一下子窺探到 太私密的過往，他的心臟會承受不住。這些話說出來實在太假掰了，晉晏只是微笑沒有解 釋。 　　房子是尋常的臺灣透天厝都有的規格，兩人走上稍嫌狹窄而陡的樓梯，三樓的樓梯接 著的是一段走廊，走到盡頭便是阿清的房間。房門開著，似乎經常都被姑姑整理清掃著， 而步入房間，除了換洗衣物的清潔劑味道之外，卻沒有晉晏想像的濃重生活感。 　　因為裡面的東西實在不多，他本來想像會有阿清學生時期的書本、照片、玩具之類的 東西，但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就只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櫃子，使得房間看起來空蕩冷清，比 室外並不溫暖多少。 　　接著他便聽到很微弱而有點熟悉的沙沙聲。他以為是自己錯覺，但尋著聲音，他走到 隔著床的窗戶前，發現阿清家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因而在三樓可以俯瞰一小片村落，而在 錯落的建物盡頭，能看見因為光線折射、彷彿浮在半空中的一小片海。 　　阿清關上房門，走到晉晏身邊推著他坐到床上去靠近向內突出的一小片窗臺，然後伸 手拉起窗簾。深藍色的布立刻遮去大部份的日光，只留中間一小條縫隙，正好可以看見灰 藍的海在因為冬日而提早西斜的日照下，閃著粼粼的波光。 　　窗簾的顏色將透進來的淡淡光線和房間裡的陰影也染成藍色，晉晏靠在窗前，眼前是 海景，耳邊是海浪打在堤防和消波塊上的聲音，而周身是涼涼的空氣和藍色的殘影，他彷 彿就置身在一片海前、一片海裡。 　　接著他聽見阿清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這是我的私房看海景點。」 　　晉晏轉頭看他，在淡藍陰影下的阿清看起來模糊而不真切，讓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 害怕他在下一刻就會融進這片海色之中。 　　「……沒有其他人看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乾啞。 　　阿清手撐著窗臺，也看著遠方的海，點點頭。 　　晉晏稍微退開，抓著阿清在自己身前盤腿坐下，自己從身後圍攬著他。此刻他只有這 樣極具佔有欲地環抱住阿清才能感到安心，才能從這幾個小時之內幾度變化的情緒中稍微 舒緩過來，才能不被太過無處可去的感情淹沒。 　　被這樣彷彿保護的姿態摟抱住的阿清則有點不自在，但將自己珍藏的景像分享給他人 ，讓他羞於面對晉晏此時的表情，加上背後的胸膛實在太溫暖，讓他忍不住鬆懈了身體， 放任自己汲取身後男人給予的溫度。 　　晉晏如懷抱著珍視的寶藏一樣，手指在阿清的手臂上輕輕摩梭著。人們認識的鐵工人 阿清，或港邊魚市場裡帶著他觀光的阿清，都只是他尋常讓人看見的表面。 　　工廠的鐵鏽味讓他聞見了阿清的皮，小漁村裡海的氣息則讓他聞見了阿清的肉，有著 彷彿置身海中的閣樓海景、三十幾年前的一頂嬰兒小帽子、以及淡淡的洗衣精香味，才讓 它聞見了阿清的骨。 　　他們就這樣在冬日午後昏暗的房間中共享著一方寧靜的海色，阿清在刷刷的細微浪擊 聲中快要睡著時，聽見晉晏小聲地問：「阿清，你有什麼夢想嗎？」 　　晉晏的聲音透過胸膛振動到他的背上，讓阿清從睡意中清醒了過來，又因為那句問話 而一陣恍惚。那兩個字遙遠得就像它本身的含意一樣，太清純乾淨到無法握在他總是充滿 髒汙的手裡，乍然被晉晏說出，和這個毫無特色的小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剛出社會的時候，他是曾經做過夢的。學生時期只懂唸書，夢想只有懵懂的輪廓；爸 媽剛離開那幾年，他每天想的都是努力賺錢，讓全家人都能無虞自在地生活。現在他也許 已經很接近這個目標了，夢想中的人們卻已經幾乎都不在了。 　　阿清沒馬上回話，晉晏以為他睡著了，稍微挪動傾身想看看他，卻不期然撞進兩汪滿 載鬱藍的海，被那其中的深幽困住，而一時說不出話。他突然後悔自己問出那句話，甚至 寧願阿清此刻是睡著的，就可以在滿室的安寧和他的懷裡入睡，而不用去想他早已被迫放 棄的許多東西。 　　他想轉移話題，阿清卻眨了眨眼睛，將眼裡的浪安撫回平靜的海，「阿嬤去世之前， 我一直很想跟她學做白糖粿，炸給我屘叔仔吃。」 　　晉晏把下巴抵在阿清的頭頂，悄聲說：「那你跟姑姑學，炸給我吃，好不好？」 　　阿清閉上眼睛，從鼻子裡輕輕送出一個音，「嗯。」 　　＃ 　　晚餐是在鎮上的海產店吃的，本來姑姑覺得兩個同齡男人吃晚餐會有自己想聊的話， 所以沒想跟著去，但晉晏不願意讓阿清最珍惜的姑姑一個人在家吃晚餐，有禮但堅持地邀 請了老人家共進晚餐。 　　阿清趁姑姑去換衣服時對晉晏說：「你不用顧慮，以前我帶朋友回來，姑姑也是自己 在家吃。」 　　「沒有顧慮啊，姑姑很好聊，而且你回來不就是想陪她嗎？如果因為要招待我而讓她 一個人，那就本末倒置了。」 　　晉晏的表情很自然，看不出有任何客套，阿清確實也不想放姑姑在家，便點點頭接受 了好意，「謝謝。」 　　彎腰穿鞋的晉晏聞言笑著抬起了頭，對阿清痞痞地笑，「我不要謝謝，要親一下。」 　　他得到的回應是阿清的巴頭。晉晏摸著頭傻笑，真好，他也可以去跟小黑炫耀他是能 被阿清巴頭的關係了，以前看小黑被打，心裡其實都有點羨慕。 　　海港人的好客性格在熱炒海鮮店表露無遺，晉晏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姑姪二人把菜單 全部點滿一輪，阿清在向老闆娘點完菜之後，還深表可惜地說：「黃魚也很好吃，跟在市 內買的不一樣，雞湯也很好喝。」 　　只要扯到食物，阿清好像就會露出本真的一面，那種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料都呈到餐桌 獻上的模樣實在太可愛，要不是他們人在外面、同桌還有長輩在，晉晏覺得自己一定會忍 不住將人就地正法。 　　「已經點很多了，吃不完也浪費。」晉晏用面紙幫三人的餐具擦拭過一遍，偏頭對阿 清笑，「而且我以後也會常來啊，你再帶我來吃，全部都吃過一輪不就好了？」 　　「這裡這麼無聊，你還想來第二次？」 　　「不無聊啊。」有你在怎麼會無聊。這句補充他只敢藏在心裡講，否則可能就不只是 被巴頭，而是直接永遠待在這個村莊，成為提防邊的一個消波塊，「東西好吃，海景好看 ，還有美女姑姑陪我聊天。」 　　阿清最後只好放任晉晏天花亂墜地，自己閉上嘴在旁邊翹著拇指剝蝦、敲螃蟹、挑魚 刺。雖然不想承認，但看得出來姑姑不是在應付晉晏，而是真的被他逗得很開心，被自然 地引出了話題，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時候，年輕的姑姑也曾經是個自信而有風采的現 代女性。 　　晉晏看起來明明就是個都市裡常見的輕熟男，放在鐵工廠這種地方看起來也有點格格 不入，但他就是能和各種人都打成一片，也很容易就能讓人交付信任，被引出最原始的一 面、說出最真誠的話。 　　他們雖是走路到附近的店吃飯，但都沒貪杯多喝，只開了兩瓶啤酒，大多進了晉晏的 肚，談話的氣氛也很好，一直吃到八點檔演了一半的時間，他們才撐著肚子慢吞吞地走回 阿清家。 　　老人家很快就累了，阿清趕晉晏先上樓去，也催促姑姑先去洗澡睡覺，在等姑姑的這 段時間將垃圾處理好、巡好門窗，還打了通電話給在醫院的阿秋姨慰問情況，等將姑姑送 進房間後，才找出乾淨的牙刷毛巾上樓。 　　走進房間時，晉晏正坐在他房裡唯一的櫃子前拿著什麼在看，阿清關上房門走到他身 邊彎身，看見晉晏手上拿著的是一張他很久以前買的CD。 　　晉晏伸手拉著阿清在自己身邊坐下，「姑姑睡了？」 　　「嗯。等酒退一點你再去洗澡，幫你拿新的毛巾和牙刷來了。」 　　「我喝的又不多。」雖是這樣說，晉晏卻非常自然地藉著一點酒意耍賴，摟過阿清將 下巴放在人家肩上，「這些CD有很多都和我以前聽的重疊，我們聽歌習慣很像。」 　　「現在也沒什麼在聽了，這些只是捨不得丟。」阿清任憑他軟在自己身上，也久違地 伸手用手指在櫃子上那一小排CD逡巡著。從國中開始，他有零用錢時除了用來買參考書、 帶屘叔去吃點心之外，不是存起來就是買CD；幾年前收拾家裡的雜物時，他清掉了課本考 卷和講義，就是沒捨得將這些音樂丟掉。 　　晉晏也慶幸阿清沒將它們丟掉，才讓他現在得以藉由這些CD窺探到年輕阿清屬於無憂 的那部分，想像他聽著這些歌時的成長軌跡，是如何和玩伴玩耍、用功念書、看著海景發 呆，或談著青澀的戀愛。 　　阿清此時從CD櫃中抽出一張張雨生合輯，有點懷念地撫去上面積著的灰塵，「以前覺 得他是天才，年輕的時候很喜歡聽。」 　　「你現在也很年輕啊。」 　　阿清只聽他說卻沒放心上，不管這句話是真心或是恭維，至少他的心態早已不再少年 。不像他拿在手上的這些歌，它們被寫下的時候是年輕的心，歌手走的時候也是年輕的年 紀，而殘留下來的人們則一年一年滄桑。 　　當他的姆指畫過一首歌名時，晉晏突然開口唱：「如果你冷……」 　　阿清牽起淺淺的笑，被他唱得好像都冷了起來，「你會唱？」 　　「聽過滿多人翻唱的，但是只記得開頭幾句，」晉晏開玩笑：「你要唱給我聽嗎？」 　　阿清當然不可能唱給他聽，但是他前傾身體在櫃子裡翻找了起來，像是也不確定想找 的東西還在不在，上下來回找了幾次才在中間的格子找出了一臺老舊的CD隨身聽。 　　晉晏發出驚嘆：「哇啊，這是什麼東西啊？」 　　阿清反而因為他的驚訝而不可思議地睜大眼，「你不知道？」 　　「噗！」晉晏被睜圓了眼的阿清萌得笑了出來，一把抱住他埋在他肩膀上大笑，「騙 你的啦，我知道這是什麼，我們哪有差那麼多歲啦！」 　　阿清因為上當了而沒面子，想要躲開晉晏的黏膩，晉晏連忙安撫：「好啦對不起，開 個玩笑嘛，不是要放給我聽？」 　　被小老闆玩耍了的阿清還是好脾氣地去找電池和耳機，最後好不容易才在樓下找齊了 東西，回到床上兩人一人分了一邊耳機，晉彥不太熟練地把CD從塑膠盒中拿起來放進機器 中選曲，接著翻開歌詞本看。 　　前奏喚醒了晉晏的記憶，他低聲跟著唱了起來，「如果你冷，我將你擁入懷中，如果 你恨，我替你擦去淚痕，如果你愛我，我要向全世界廣播……」 　　阿清在溫暖的懷抱與歌聲之間突生一股慌張，背後的支撐太過有力，沉穩跳動的心臟 像在與歌詞共鳴著，表達晉晏祈求回應的心。而他明明不回應，卻又搶佔了這份溫柔，晉 晏是多好的人，何苦浪費時間人生在他這裡呢？ 　　「晉晏……」 　　他想起身掙開晉晏的手臂，卻被更深地箝制進身後的胸膛，晉晏的手在他的心上像安 撫嬰兒那樣輕柔地拍拂，嘴唇靠在他耳邊低聲說：「沒關係，就先這樣。」 　　耳機裡的音樂此時唱到副歌，晉晏接著唱，「我只是要你知道一件事」 ，但唱了一 句就停下來，只剩高亢的男高音在他們的耳邊縈繞著晉晏沒說出口的告白。 　　晉晏能感受到自己懷裡的阿清有些侷促，這裡是他的家鄉，他的房間，可能連姑姑都 沒看過的秘密、曾經私密的戀愛、沒讓任何人看過的眼淚，都只在這裡出現。阿清開了門 ，讓他進來了，讓他在他心裡留下一首歌，一句沒明說的告白。 　　他已經能夠苦中作樂地想，比起當初被阿清一直推拒於門外，此刻的親暱是多麼大的 進步。 　　他側過身讓阿清躺下，自己反過來覆在他身上，在不夠明亮的日光燈下，有什麼東西 在他們的眼神之間呼之欲出，下一刻阿清卻避開了交纏的目光。晉晏也不逼他，只是追上 去開啟了一個安靜卻深的吻。 ________ 在有窗臺的房間看海的場景寫完後， 覺得想表達的好像都在那一幕裡了。 這集雖然很多情緒，但小老闆的槽點其實還是滿多的 用力吐槽沒關係 然後，我也上了祭品文，https://reurl.cc/D12RzR 寧願跟風也不要我的寓言變成預言 如果還在猶豫覺得懶得投票，拜託不要放棄你手上的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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