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流–19

19 　　回小漁村是晉晏開車，反正老爸不在，車子不用白不用，移動方便還可以和阿清獨處 ，聽見阿清答應後還特地把車開去洗車打蠟；阿清自然不會懂晉晏的心思，覺得不過是從 搭客運變成搭順風車，還可以省車錢。然而當他坐上車、被獻上豐盛的早餐時，他才感覺 出兩人共處在一個小空間裡的不自在。 　　駕駛座的小老闆看起來心情很好，偶爾還會跟著廣播裡的歌哼唱，隨口問些小鎮上的 瑣事，阿清被他愉快的心情感染，原本還存在是否不該隨意就讓晉晏跟著自己回家的疑慮 也稍稍放下，指示著他在下交流道後的岔路轉彎。 　　路程不長，他們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即使是假日，村莊裡看起來也沒什麼人煙 ，晉晏隨著阿清的指路將車子停在一間三層樓透天厝旁的空地時，房子裡立刻走出一個婦 人，他只用一眼就認出那是阿清的小姑。 　　他們都有著溫和而彷彿會說話的眼神。 　　沒等阿清開口，晉晏關了車門就走向迎上前來的小姑，「姑姑妳好，呷飽袂？」 　　阿清連忙補上介紹：「遮是頭家怹囡（這是老闆的兒子），叫晉晏。」 　　雖然前一天晚上已經和姑姑說了會帶朋友來，過去也常帶同事回來吃海鮮，但晉晏除 了是小老闆，和他還另有各種難以解釋的關係；把自己切割隱藏在城市裡、屬於性的私密 部分帶回家裡，阿清還是覺得有點心虛。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怎麼就把人帶回來了。 　　小姑抬頭笑瞇瞇地對著晉晏寒暄，「下晝予阮請，下暗才叫阿清帶(tshuā)你去呷好 料。」（中午在家吃，晚上再叫阿清帶你去吃好料的。） 　　「姑姑免客氣，我聽阿清說妳很會煮。」晉晏說著獻上前一天晚上緊急去買的雞精， 「這個妳留著喝，我媽說喝了身體比較有活力。」 　　「唉唷，人來就好遮爾客氣！」（人來就好這麼客氣） 　　「進去吧。」阿清已經開始後悔了，在忍不住把人拖上車載去就近增加消波塊之前， 打斷他們謎樣的見面儀式，催促著他們進屋。 　　拉開門進去就是客廳，晉晏邊脫鞋子邊快速觀察著一樓，家具和電器設備都很簡單， 靠著木製沙發一側的牆上掛著幾張照片，他沒有多看，怕探詢的目光反倒會讓阿清費神解 釋應對。阿清卻不太在意，進門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神明桌前雙手合十拜拜，路過那幾張照 片時，還隨手彿去上面的髒污，似乎是平常就已做慣的舉動。 　　姑姑進廚房去煮飯了，客人被安排在客廳，阿清自然是得當陪客，他們決定在午飯前 先到附近的魚市和堤防走走，出門前阿清還到廚房裡去找姑姑說話，晉晏跟著站在外面聽 ，姑姑抓著阿清的手追問復元狀況，阿清則叫姑姑簡單煮就好，姑姪兩人只是叨絮著小事 ，卻聽得他心裡暖洋洋的。 　　在中午吃飯前，他們用阿清姑姑的菜籃車在鎮上緩慢騎行，魚市附近因為週末而比住 宅區要熱鬧一些，有不少攜家帶眷的觀光客，阿清帶著晉晏在臨港的市集裡逛了一圈，他 本來以為晉晏對這種帶著漁獲腥臊味的傳統市場會沒有興趣，沒想到小老闆表現出了極大 的好奇心，甚至非常有耐心地問了好幾間攤販的賣價，很認真地做起了市場調查。 　　「有一些是冷凍的，有一些真的很新鮮又便宜，我臺北的合夥人來這裡一定會失心瘋 買一堆海鮮回去……但是熟食就真的在宰觀光客，我自己買來炸可能都比他們的好吃。」 　　聽他這麼說，阿清好奇地問：「你會煮飯？」 　　「基本的啦，畢竟開餐廳嘛，總是要會點基礎的，客人太多、蝌蚪——就是我的廚師 合夥人啦——他就會狂暴化，工讀生就會被他搞得很緊張，我就得進去救火，做一點簡單 的擺盤熟食或飲料之類的。」 　　阿清第一次聽晉晏提起他的工作，而談到自己的領域顯得更加自信健談的小老闆也讓 他覺得有點陌生。晉晏侃侃而談，講蝌蚪在料理上堅持到讓人想扣他薪水補原物料費，講 新一代的年輕人待人處事方法和他們這一輩有多不同，他在一旁含笑聽著，沒有應答。 　　晉晏在滔滔不絕地講著餐廳發生的趣事和甘苦談五分鐘後，才發覺走在身邊的阿清很 安靜，他趕忙問：「抱歉啊我一直講一直講。」 　　「沒關係，聽起來滿好玩的，比這裡要有趣很多。有機會到台北的話讓你請客。」 　　小小的隔閡又被橫亙在中間，晉晏看著阿清走到路邊向一個攤販買了幾顆鹹鴨蛋，忍 不住想這幾顆鴨蛋是不是阿清幫自己打的分數。 　　「之前頭家娘來買了幾顆回去，一直跟我說很好吃，所以我回來的時候，偶爾會買幾 顆回去給她。你帶幾顆回去給頭家娘，這個可以放一陣子。」阿清毫無查覺晉晏的無聊腦 補，提著鴨蛋轉頭跟晉晏說話，「市場差不多到這邊，你有想吃什麼嗎？以前帶大家來， 他們都會去吃沙西米，我可以帶你去我認識的店。」 　　「不用，不是還要回去吃飯嗎？」 　　阿清歪頭想了想，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有趣一點的地方能帶小老闆去，「這裡的海沒什 麼特色，中午看也滿無聊的，最近好像是有年輕人回來開什麼咖啡店……」 　　「我想去你的私房看海景點。」晉晏打斷阿清的苦惱，說出口後停頓了一下，又補充 ：「別人沒去過的。」 　　這句話說出來，晉晏自己都覺得滿做作的，只是當他聽阿清說他以前也是如何導遊其 他人在他成長的這個小漁村，就突生一股不平，希望自己和那些人不一樣，希望自己能看 見別人都看不見的，專屬阿清的角度看出去的風光。 　　阿清聽見他這麼說之後，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似乎認真地煩惱起這個問題，一直到他 們再次騎上機車都沒有給出答案，晉晏發覺自己讓他為難了，想收回任性的要求，阿清卻 歪過頭對他說：「先回去吃午餐。」 　　難道還真的有獨家海景？晉晏興奮地坐在機車後座，菜籃車小小的，他們的身體必須 貼緊，他很想就勢伸手將阿清抱住，但先不說在這純樸的小鄉村做這種事，會被認識阿清 的人看見的機率有多高，他首先就得面臨被阿清丟下車（或直接丟入海）的危機。 　　回到家，阿清姑姑正好煮完飯，他們坐在客廳裡配著電視新聞吃飯。餐桌上是很豐盛 的五菜一湯，海鮮就佔了一半以上，蝦子和牡蠣很新鮮，魚湯更是不可思議的鮮甜，晉晏 驚嘆連連，毫不吝嗇地稱讚姑姑的廚藝，把老人家誇得笑不攏嘴。 　　飯後兩人搶了洗碗的工作，邊吃邊聊也弄到將近兩點了，三人吃著飯後水果時，門外 突然有人來喊，阿清站了起來去應門，是住隔壁的阿秋姨，說是家裡的老母身體不舒服在 發燒，想送去醫院但家裡小孩都沒回來，看見阿清家門口有車才試著來問問。 　　但是車畢竟是晉晏的，阿清回頭看了聞聲而來的小老闆一眼，決定拿手機查計程車電 話，晉晏抬手拉了他一下，「沒關係，老人家身體要緊，我可以開車載她們去。」 　　阿清兩難地站在門邊，來者是客，他實在不想讓晉晏借車還幫忙；但是阿秋姨一家這 幾十年來幫忙他們家很多，他在外面工作的時候，也是麻煩人家幫忙看顧姑姑，實在不能 在這個時候拒絕請求。 　　「那，你車鑰匙借我，我開車載她們去，回來會幫你加滿油。」 　　晉晏當然不會跟他計較那一桶油，也更希望由自己代勞，但他知道阿清不會答應讓 客人幫這種忙，便不再囉嗦，轉身回客廳去拿來車鑰匙，「開慢一點，有問題打電話給 我。」 　　「好。」阿清讓阿秋姨去叫阿嬤，彎身穿鞋開門後轉頭對姑姑說：「妳等一下去睏晝 ，會當予晉晏去我的房間歇睏。妳無免煩惱，他真有規矩，袂黑白來。」（妳等一下去午 睡，可以讓晉晏去我的房間休息。妳不要擔心，他很有規矩，不會亂來。） 　　「我知，你駛較慢咧。」（我知道，你開慢一點） 　　目送車子離去後，晉晏主動安排自己的去處，對姑姑道：「姑姑，我在客廳等阿清回 來就好，順便幫妳顧厝，妳去休息吧。」 　　「沒關係，當自己家。中午吃多了，現在還不想睡。」姑姑用有臺語口音的中文笑著 反過來安撫他，自己坐回客廳的木頭沙發上，從桌子底下拿出一袋織到一半的毛線，「阿 清的房間在三樓右手邊走到底那間，你可以自己上去。」 　　晉晏在姑姑身邊坐下，笑著問：「姑姑妳這麼放心我？」 　　「我們家實在沒什麼東西值錢的，而且阿清說你是頭家囡，你爸我也很熟喔。」 　實在很不想再跟鮪魚肚俠客吃醋，晉晏換了個話題，「姑姑好厲害，會自己織毛線。」 　　「這個喔，去社大上課學的啦。」姑姑瞇著眼睛笑，「天氣還很冷，阿清捨不得買新 衣服，我就想織一條圍巾給他。」 　　晉晏因為這句話裡包含的慈愛而跟著笑，「他是真的很怕冷，風一吹，就會縮成一團 ，還會嘴硬說不冷。」 　　他不小心說得帶了太過親密的寵溺，讓姑姑停下動作看著他，晉晏心裡叫了聲糟，連 忙掩飾地解釋：「就是，我看他都穿同一件雜牌的羽絨衣，其實很不耐寒，我有多的外套 要借他他也不要……」 　　他越描越黑，姑姑卻是笑了，再次低頭去織圍巾，「這个囡仔就是按呢，講攏講 袂聽。」（這個孩子就是這樣，講都講不聽） 　　晉晏感受姑姑藏在平實的輕責裡滿滿的愛，停止蒼白的解釋，默默陪著她在客廳裡坐 著。 　　他很想好好看看自己身後牆上的那些照片，但特地轉身盯著看動靜太大，也很不禮貌 ，於是只好看著前方電視櫃裡的東西打發時間，沒想到看著看著發現了滿多有趣的東西， 忍不住站起來走到櫃子前。 　　裡頭也放著幾張相框，但多是家族的生活照，裡面最多的就是屘叔和不同親人的合照 ，晉晏在照片裡發現了很多更年輕時、甚至是學生時代的阿清。其他還有一些雜物，也許 是阿公或阿爸興趣收藏的小瓶洋酒、形狀歪七扭八的陶杯、阿清參加臺語朗讀比賽的獎狀 ……最後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放在櫃子最下層，一頂小小的帽子。 　　是很普通的嬰兒帽，看起來年代久遠，布料有些許泛黃，但上面沒有灰塵，顯然被很 細心地保管著。晉晏蹲下身平視帽子，看見後面布標寫的是日文，帽子的側邊上被繡了一 艘乘在浪花上的小船。 　　「你可以拿出來看，沒關係。」 　　晉晏回過頭，姑姑笑著對他點點頭，於是他小心地拉開玻璃櫃門，輕輕捧起那頂小帽 子回到姑姑身邊坐下。他在腦中補足了一場八點檔的戲去推敲這個帽子背後的故事，潑了 自己一身狗血，姑姑卻是表情非常自在地接過了小布帽，很熟悉地整了整布面。 　　「這個是阿清度晬（tōo-tsè，滿週歲）之前我買給他的。他一直到八九個月大的 時候，頭髮都還很少，頭殼後面光光，他阿嬤說是『姑路』，我就去市區的百貨公司專櫃 買這頂帽子送他。日本貨，不便宜捏，買回來還被阿清的阿爸罵我亂花錢，可是我很喜歡 哪。」 　　「什麼是『姑路』？」 　　「就是小嬰兒頭髮長不出來，好像被開了一條路，就會說這是『姑路』，嫁出去的姑 姑就要送帽子回來，是一種習俗啦。然後阿清頭髮就真的長出來了，阿清他阿母一直留著 這頂帽子，他們過世以後，整理東西的時候我把它撿起來，阿清的叔叔很喜歡，不准我丟 掉，就一直留著了。」 　晉晏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習俗，他想像小小的阿清被眾人疼愛，姑姑送上一頂價值不斐的 舶來帽，上面那朵藍白的浪花和精緻的小船，一定會將小子清襯得更可愛、更得人疼吧。 　　他將帽子又接了過來，用手指摩娑著車縫的圖案，些微凹凸，就像阿清左手虎口上的 那些疤。 　　姑姑看著晉晏動作輕柔地望著帽子若有所思的樣子，想了想後問道：「我本來聽頭家 說，你在臺北開餐廳，怎麼會回來？」 　　「家裡有點事，我爸媽暫時沒辦法一直待在工廠，我回來幫忙。」 　　「這樣喔，那你要小心，聲音那麼大，待一陣子耳朵就變不好了，阿清就是這樣，聽 了十幾年的摃鎚仔聲（鐵鎚聲），整間工廠砰碰叫（píng píang kiò），現在有點重 聽了。」 　　晉晏吃驚地愣住，「啊？妳說阿清嗎？」 　　「對啊，做鐵工廠的都是這樣，頭家應該也是啊。」 　　這麼說起來，所有的工廠工人嗓門都很大，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聽力已經因為長久的 噪音汙染而受損；他在家時也是，從小他就被要求要正面、音量適當地和爸爸說話，也是 因為這個原因。晉晏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一直覺得阿清很可愛的側頭動作，其實 是因為他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我聽他說，開始工作的時候，高中還沒畢業。」 　　「嗯？很難得他會跟別人講到這個餒。」姑姑驚訝地說，隨後嘆了一口氣，「剛升高 三，準備要聯考，彼當陣齁，他連摃鎚仔都袂曉舉（那時候，他連鐵鎚都不會拿）。」 　　也許是顧慮著晉晏是外人，姑姑並沒有透露太多當時的狀況，但晉晏能從她的表情與 未竟的語意中察覺到無限的心疼和愧疚。他想，這些事也許不是任何人的錯，但所有人都 必須帶著傷口繼續過下去。 　　就像染上了泛黃斑點的精製小帽，和阿清傷痕滿布的手與心。 ____ 我有姪子之後才知道「姑路」這個習俗。一說是父親的姊妹眾多，孩子會受姑姑們疼愛， 也有說這條路是「孤路」，未來有孤僻之憂，所以需要姑姑送帽子，也有人說送鞋子。 這個習俗有兩個古早人的智慧，除了可以用孩子會受疼愛來解釋嬰兒外傷性禿頭的尷尬， 也讓出嫁的女兒有送禮的理由得以回娘家。 阿清的姑姑是沒有出嫁的，所以更傳統迷信的人可能會覺得他送的帽子沒有用， 但是阿清的爸媽並不在意這些就是了。 我則更寧願相信，姑姑的愛除了讓小阿清的頭髮長出來，也修好了他長大後的「孤路」。 （小老闆就是命運的修路工XD） 附上兩張圖，是阿清御用畫家(不要亂講)iowo畫的返鄉清~ 日光版：https://reurl.cc/W4mNqk 月光版：https://reurl.cc/VaxMRN (iowo說:好像幽靈) 海的反光好美喔，所以請求他一定要送給大家看看 附上一首歌，之前在阿清回家的章節時就想貼了 伍佰〈仝款的月娘〉https://reurl.cc/RdVeXz 想家了嗎？回家投票，順便一起看同一個月亮吧: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39.149.90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578325015.A.F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