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在那個耶誕佳節

在那個耶誕佳節 〔願你被萬事萬物善待 願你作為一個人乾淨漂亮地活著 願你所遭遇的一切都使你更強大 我但願你，在所有追求面前，永遠生氣蓬勃。 —給M〕 01 論文口試那天，林海埕起得很早。一如往常，他睜眼後的第一件事是倒三匙 咖啡豆進咖啡機，機器聽話地發出了轟隆的聲響，隔壁的房客等一下大概會在住 戶群組裡傳一些意有所指，但總而言之就是叫他不要在清晨五點擾人清夢的訊息。 林海埕一邊削著要給口委的蘋果，一邊毫無負疚感地這麼想著。 知名店家的奶凍捲切片、明明一點果實感都沒有卻總是昂貴的星星牌咖啡、 他的手削水果。林海埕笑了笑，如果這世界是個巨大的隱喻，那麼這些一定就是 關於那些不對等的權力、那些虛幻的愛情與他永恆的勤奮的最完美的諭示了。 雨水爬滿十二月底的臺北，窗外仍是濕潤的灰，灰色的世界裡有新北耶誕城 的燈點了又滅，可惜的是他還沒找到機會去看那些發亮的小東西。整個十二月他 都是一個結構精良的函數，每天窩在一個六坪的空間裡不斷地進行輸入與輸出， 陪伴他的是菸草、咖啡、熱紅酒，還有前男友留下的滿地垃圾。 林海埕沒有力氣進行垃圾分類，辨別一樣東西該不該丟比決定某篇文獻值不 值得參考還要困難，而修業年限的壓力讓他只能舉白旗投降。 「沒有碩士學位的林海埕比沒有人愛的林海埕還可悲。」 許多個夜裡這句話他當大悲咒一樣在念，念久了他漸漸地不再感覺到那些無 以名狀的痛苦。他日夜守著他的空城，身後是被轟炸過的廢墟，每當有鬼怪朝他 痛毆，他就以城市獨有的混亂與濕氣入藥，慢慢地，他一點一滴地完成了他十五 萬字的碩士論文。 口試時間訂在週二的上午十點，幫他錄音與做紀錄的汪汪是他碩班最好的朋 友。他們同年考上律師，同梯律訓，但汪汪還是早他一年離開學校，進了一間中 型事務所當受僱律師。 林海埕始終記得，某個週三，他跟前男友約汪汪一起吃飯，下午六點在臺電 大樓某間他們三人都深愛的某間熱炒咖啡簡餐店。那時汪汪已經遲到半小時以上。 正當他跟前男友準備當汪汪死了，人鬼殊途所以他倆先用膳，汪汪的份等一下燒 給他即可時，汪汪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他上半身穿著T大的帽踢，裡面有藏不住的律師袍。 「你也換個衣服，你以為你在玩Cosplay嗎？」林海埕嗤了一聲，滿臉譏諷。 「靠北喔，Cosplay戲服有這麼貴嗎！林海埕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爛袍子一件三 千，我可以去西門町租道袍租他個一二十次了！唉，很倒楣啦，我們所新來的實 習太過智障，排個Schedule也可以排到衝庭，說說，這是人幹的事嗎？」 汪汪的委屈排山倒海地襲來，他開始抱怨秘書只會訂飲料吃下午茶，連把卷 按左右翻頁裝訂好都不會怎麼不去死；老闆是國民黨的打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 是被別人貼上KMT這個骯髒的標籤了；隔壁辦公室的另外兩個受僱搞辦公室戀情， 一吵架整個所烏煙瘴氣...... 林海埕有點不記得當時前男友跟著一起吐槽汪汪什麼了，但那是他們三個人 最後一次一起吃飯。後來汪汪離開了那間事務所，後來他被遺留在那一段感情裡。 再跟汪汪碰面已經是那之後三個多月的事了，他到汪汪家跟汪汪大學時代的 朋友們一起開章魚燒派對，汪汪是異男，但他擁有比林海埕還多的同志朋友，而 且八成以上都是女同志。 在傷口冒著血的日子裡，那些人陪他讀書寫字，無論有意或無意，他們為林 海埕創造了一個美好並且安全的場域。 攻讀劇本創作的人們帶他進劇場，某個週六的夜裡，他看著舞台燈打在她們 臉上，忽然就感覺自己被倏忽的靈光給照亮。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師的人帶他沿竹 科慢跑，告訴他想死的八百萬種變體，今天的PM 2.5吸起來還不賴吧？那個當下， 他發現原來作為一台人體空氣濾淨機，能讓他重新思考有關活著的真實感是怎麼 一回事。 而汪汪，汪汪說：「你準備哪時口試？我去幫你錄音兼做紀錄。」 ＊ 「祝福林老杯口試成功。」遞給林海埕一朵包裝精美的紅玫瑰花，汪汪曖昧 地笑了一下。 林海埕接過玫瑰花，不屑道：「我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比我還要Gay，你一定 是那種會在朋友喪禮結束後去Outlet大買特買然後吃花俏冰淇淋的人。」 「嗯，你死了我會這麼做的，還會記得燒冰淇淋給你，因為我愛你。」 「噁爛。」 「其實我最近也開始有點覺得男的我好像也可以了......靠北喔，你那什麼 鄙視的眼神？」 「最近在忙什麼？」無視汪汪的不滿，並對他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的性傾向位 移毫無興趣的林海埕拋出了一個單純的問題。 汪汪聳聳肩：「自己開業囉，只是沒在接案而已。」 聽起來就很可疑。 「辦公室在哪？」 「在我老家，臺南小新營，那地方真的超棒的，幾十年如一日，永遠不會變。」 果然。 「汪鈞凱。」林海埕喊他，聲音冰涼像庭上在訊問被告。 「是。」 「你這樣跟失業沒有兩樣。」林海埕決定宣判汪汪死刑。 「你屁啦我才沒有失業，北律發調查來時我也填自行開業啊！」什麼失業， 他吃好睡好離職後還變胖兩公斤好嗎。 「你有收入嗎？」 「沒有。」 「那就對了。」 「我等一下就去法扶撿幾個來做！」汪汪氣結，內心盤算著等一下就去當個 飢不擇食的律師，先去法扶撈撈，再開個一件一萬的毀滅法律市場，再...... 汪汪的眼睛轉來轉去，林海埕看出他內心那串落落長的陰謀詭計了，他希望 他能馬上閉嘴，停止對律師勞務供給市場進行恐怖攻擊。 「讓我們祝福汪道長武運昌隆。」 「林海埕。」 「道長有何貴幹？」 「你他媽的等一下口試一定會被電爆，教授吃你水果都會大腸桿菌中毒。」 「謝了。」 事實上林海埕的口試進行得相當順利，另外兩名口委都是他指導老師的後輩， 看在老師的面子上，他並沒有被問到任何太過刁難的問題。儘管如此，在回答完 最後的提問後，林海埕還是近乎精疲力竭。 他恍神地看著講臺下坐著聽他發表的指導教授，想著第一次看到老師時的情 形。那不是個只有老師與他的場合，而是如同他所有至今仍然珍視的回憶那樣， 有另一個人在他身旁。 那個人曾經與他一起修老師的課，在他們俱是乳臭未乾，大三，還在為國家 考試感到痛苦，還覺得自己前路茫茫的時候。他跟林海埕說，我們一起去做學術研 究吧？那是個提問，是個邀請，卻又貴重的像是個無可比擬的承諾，支稱著林海埕 的許多日子。 有好長一段時間裡，每當林海埕因為喜歡學術而對留下來的自己感到慶幸，穿 透所有因果關係，他都覺得，是那人的存在使他倖存。 「海埕，想好畢業後要做什麼了嗎？」口試結束後，他的指導教授找了個空檔 跟他聊天。他想了一下，發現自己忽然就回到了大三的那一天，同樣茫然同樣無助， 不同的是身體有某個地方在哀嚎，而他無法確定自己能否再次倖存。 林海埕泯著唇，虛弱地擠出一點微笑，「可能跟凱鈞一起先去法扶撈幾個案子 來做吧。」他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回答，希望能逗笑老師。 老師確實笑了。而是的，不管哪裡痛，不管汪汪的行為有多像恐怖份子，總之 汪汪等一下會來救他。 上傳論文到碩博士論文網的那天，林海埕跟汪汪約在國圖門口碰面。他們繞過 自由廣場，汪汪講著切格瓦拉，講到他到T大的第一天，他旁邊的同學就跟他聊存 有與時間，他頓時覺得媽媽臺北好恐怖、T大好恐怖，他要回小新營。 林海埕罵他白癡，覺得汪汪這個Gay皮異男骨的人沒有資格說別人恐怖。他們 講著希望下個十年，他們已在國家正常化的道路上，已經在防止自己的國家濫權， 而他已經能去圖博旅行了。 他們搭公車到大安，穿過幾個巷子，買了滿滿一袋的酸麵包。汪汪喜歡墨西 哥辣椒，林海埕是個庸俗的葡萄乾核桃。 某個時刻裡，他閉上雙眼，聽到有人跟他說，他如果現在不跟他攤牌，他之後 可能會讓他很痛苦。有什麼好攤牌的呢？我們難道還有什麼可以失去嗎？現在不就 已經是最糟的時刻嗎？ 「林老北，你之後要幹嘛？」汪汪來救他了，汪汪掐滅了夢境裡的火光。 林海埕深吸一口氣，午後T大總圖大門看出去有美麗的夕陽，他說：「我要自行 開業，但我沒有要接案。」 「你是在混吃等死吧？」 「我等一下去法扶撈撈。」林海埕複製貼上。 「你科技大樓那裡的房子退掉後搬來善導寺那跟我住吧？不收房租，我以前 救濟的那些拉拉們如今事業有成一個比一個還闊，她們cover了大部分的開銷，養 我養得心甘情願。」 「我們兩個長這樣看起來就像人蛇集團的首腦好嗎？」 那是2017年十二月，林海埕剛滿二十五歲，終於拿到碩士學位。而全世界最 讓他感到安心的地方是一名異男與女同志們為他留了一雙碗筷的餐桌。 TBC. -- 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61.65.100.111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571327999.A.64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