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香香與嗚嗚怪

　　連樹上的蟬都快被烤成蟬乾的夏日傍晚。 　　「香香！嗚嗚嗚……原來你在這裡！」 　　身高一百九十七公分體重九十三公斤，黝黑的平頭大個子推開傳說鬧鬼的生物教室大 門，飛奔向他。 　　──如果知道你會來，我才不來這裡。 　　被稱為「香香」的高三男生闔上打發時間的玄幻小說，洞燭機先地往旁一閃。 　　投懷送抱卻撲空，大個子哭得更兇，一手插腰一手指向十惡不赦的童年玩伴，「嗚嗚 嗚……你居然躲開！你居然躲開了！你是不是嫌棄我！枉費我四歲在托兒所的時候把點心 分你吃，五歲進幼稚園的時候把溜滑梯讓給你，上小學之後──」 　　「閉嘴。」再讓他講下去天都黑了。 　　掀開書包把小說扔進去，裴聿翔背起書包，站在滿室霞光中。 　　那是個近乎浪漫的畫面──如果他沒有死皺著眉頭，萬分不耐煩就更好了。 　　「找我幹嘛？」 　　講到重點，熊勇山睫毛上的淚珠又滾滾落下。「我、我剛剛去找你，結果、結果…… 嗚嗚嗚……」 　　「不要再嗚了，嗚嗚怪。長那麼大隻還哭成這樣，超醜。」 　　「長那麼大隻，我也不願意啊！嗚嗚……我也想像你一樣，白白瘦瘦小小一隻多可愛 ……可是、我家裡的基因就是這樣嘛……嗚……」 　　「不准說我可愛。」滿臉殺氣的少年從口袋翻出一包面紙當兇器丟過去，「眼淚鼻涕 擦一擦，髒死了。」 　　「嗚……我難過的時候就會哭啊……你嫌髒還不准我哭、你、你也欺負我……哇啊 ──」 　　越說越傷心，熊勇山索性一屁股坐在更髒的地板上，嚎啕大哭。 　　身後是燦爛綺麗的暮色，眼前是哭聲震天的竹馬。被前後夾殺的裴聿翔沒好氣地翻了 個白眼，忍著越哭越誇張的噪音，撿起面紙幫忙擦眼淚。 　　「不准哭，說人話。」 　　哭掉半包面紙後，大個子終於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就是件比芝麻綠豆還小的小事。 　　稍早，放學後遍尋不著好友的熊勇山路經球場，好心接住一顆暴傳飛出場的籃球，隨 手把球丟回去，結果因為天生怪力，意外砸中籃球隊長的俊臉。 　　臉頰被砸出球印的隊長本人還沒說話，身旁的隊友已經一擁而上，任憑他怎麼道歉都 不聽。言語挑釁、互相推擠，要不是巡邏的警衛看見，被推倒在地的他大概接著就會被圍 毆。 　　身高和體型的優勢在人多勢眾之前，完全沒用。 　　何況，他是真的不會打架。 　　謝過解圍的警衛伯伯，他拿起被踩滿腳印的書包，慢吞吞地爬起來。柔嫩掌心被 粗礪的水泥地磨掉一層皮，正滲出細細密密的血珠。 　　痛是真的痛，但更多的是委屈。 　　於是找不到人的委屈加上被人欺負的委屈，在看到罪魁禍首的瞬間，山洪暴發。 　　原本幫忙擦完眼淚站起來的裴同學聽完又蹲回去，瞪著最後一滴淚還掛在眼眶邊緣要 掉不掉的熊同學，用拇指把眼淚抹掉，惡聲惡氣地問：「哪隻手受傷，我看。」 　　身形將近對方的兩倍，氣勢卻輸了不只一截，他淚眼汪汪地亮出受傷的熊爪。 　　血淋淋的掌心沾滿沙礫。 　　裴聿翔的臉色一變，聲音也跟著低沉。「欺負你的那群人是校隊的？」 　　對上那副巴不得殺人的目光，他下意識抖了抖，「也、也不算真的欺負啦……就是推 了我一把，然後把我的書包……」講到書包他才驚覺，「啊！我的馬卡龍！」他好不容易 烤出沒有裂痕的馬卡龍，本想第一個拿給甜食控的香香鑑定。「嗚嗚嗚……我的馬卡龍 ……」 　　看著從書包裡翻出來，已經從馬卡龍變成牛卡鳳，面目全非的小點心，再看看因為心 血被毀，開始二次洩洪的死黨，裴聿翔說：「東西留著我吃。你去把傷口處理好，我回來 檢查。」 　　熊勇山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去哪？聽說這裡有阿飄，不要丟下我一個……」 　　「好，你跟我走。先去洗傷口。」 　　「然後呢？」香香同學的口氣聽起來超可怕，感覺要拿開山刀找人火拚。 　　已經保送第一志願的資優生平靜地表示：「再把那群白癡揍到連球都認不出來。」 　　外表看起來像大黑熊，其實內心是隻小白兔的熊勇山一把抱住死黨的腰，「不要啦！ 你別去打架！」 　　氣到沒表情的裴同學淡淡看了始作俑者一眼，「不然，我打你？」 　　「……不要，我怕痛。」 　　懶得再廢話的他甩開對方，衝出教室尋仇。 　　等氣喘吁吁的大個子沿途問到學校附近的豆花店，終於聽到隔壁的防火巷傳來此起彼 落的哀號和叫罵。 　　「香香！」 　　「不准那樣叫我。」少年沒轉頭看向巷口的竹馬，一記側身迴旋踢直接把對手的臉踢 歪。一腳踩上對方的書包以腳還腳，他才悠哉地回過頭。 　　「裴聿翔──」 　　嚇到破音的提醒和身後的破風聲同時傳來，帶著生鏽鐵釘的木條在砸上裴聿翔的後腦 勺前，被人用手臂格擋飛了出去。 　　鐵釘在粗壯的手臂上拉出一條長長的血痕，被護在懷裡滾到一旁的裴聿翔彷彿聽見理 智線斷裂的聲音。 　　「放手。」 　　「不要！就算你嫌我臭也不放！」 　　「熊小山，你連我的話都不聽？」 　　萬分擔心這一放手就少了個高材生，多了個殺人犯，大個子努力轉動小腦袋瓜思考該 用什麼計策打破窘境，突然聽見由遠漸近的警車鳴笛聲。大概是豆花店的老闆終於想到要 報警。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其實力氣不輸熊同學的裴同學在聽到警笛聲瞬間就掙脫對方，拉起同夥逃離案發 現場，臨行前還記得把兩人的書包撿走，避免留下罪證。 　　秋後算帳甚至剝奪保送資格都管他去死，現在裴聿翔只想帶著他的熊小山，逃到天涯 海角。 　　最後一抹夕陽餘暉早在裴英雄衝冠一怒大殺四方時悄然殞落，漸次亮起的街燈比天上 黯淡的星辰還耀眼。 　　相較遙不可及的天涯海角，先找個能吃飯睡覺的地方比較實際。 　　比起辛辛苦苦越區就讀的熊小山，裴香香的家就在學校附近。按照慣例，早出晚歸的 大人們還沒回家。 　　從國小開始就常打架的裴聿翔翻出醫藥箱，動作熟練地為死黨處理傷口。 　　「明天去打破傷風。」 　　「一定要嗎？會不會很痛？」香香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剛才消毒傷口的時候好粗魯。 不敢抱怨的熊小山只敢在心裡暗自垂淚，捧著自己多災多難的右手輕輕吹氣。 　　裴聿翔沒回答，冷冷掃了熊勇山一眼。 　　收到警告的熊同學默默拉起嘴巴的拉鍊，起身往廚房走。 　　不久後。 　　「你家冰箱怎麼又空了？不是上禮拜才補過貨？」 　　一人打五個體保生終究有點吃力，裴聿翔身上或多或少也掛了點彩，但他不在意也沒 吭聲，一邊回答問題一邊往浴室走。 　　「被我吃完了。打電話叫麥當勞就好，我去洗澡。」 　　「跟你說過很多次，速食很不健康啊。你就是這樣都亂吃東西，才會把腸胃搞壞 ……」 　　後續五萬字碎唸被隔絕在浴室門外，聽不見。 　　等熊勇山衝去附近的黃昏市場採買完畢，火速變出三菜一湯可以開飯時，身心俱疲的 裴大俠已經開著電視在沙發上睡死了。 　　印著霸氣金龍毫無品味可言的海灘褲就這麼套在白皙精瘦的腰間，赤裸上身除了讓人 猛吞口水的淺紅乳頭，還有幾處或深或淺的紅腫瘀青。 　　蠢蠢欲動的心魔在看到那些傷痕後變成漸漸蔓延的心疼。 　　穿著碎花圍裙的熊勇山小心翼翼地在沙發旁蹲下，盯著裴聿翔的睡臉思考如果幫他擦 藥會不會弄醒他。 　　不知過了多久，裴聿翔睜開眼睛。 　　「你是要不要親？」 　　沉迷某人睡顏難以自拔的熊同學發出一聲：「蛤？」 　　差點等到真正睡著的裴聿翔翻了個白眼，起身抓過扔在一旁的T恤套上。衣服圖案是非 常狂野的旭日東昇驚濤裂岸，很適合再加上「日出東方唯我不敗」之類的題詞。 　　覺得對方的飲食習慣和穿衣品味同樣無可救藥的熊小山悠悠嘆了一口氣。 　　本來就不爽的裴聿翔感覺額角青筋因為那聲嘆息抽了一下。 　　「有話就說。」 　　長相粗獷的熊勇山有著一雙無數女同學羨慕的濃長翹睫毛，此時正無辜地眨了又眨， 接著，睫毛的主人天真又無邪地說：「誠懇建議你，千萬不要穿這樣去跟女朋友約會。」 　　裴聿翔死死瞪著他，非常緩慢地做了三個比海還要深的深呼吸。 　　聽說人在氣過頭的時候，腦中會一片空白。 　　裴同學心想，大概就是現在這樣。 　　短暫空白後，裴香香腦中出現許多腹案：比方說，尖酸刻薄地把人罵到哭、比方說， 惱羞成怒地把人幹到哭，比方說，幹到哭或幹到哭或幹到哭……好吧，他必須承認，在某 個關鍵字出現後，腹案是什麼？可以吃嗎？ 　　「香香，香香？你還好嗎？你現在的眼神超可怕耶……」蹲得有點痠的熊小山索性盤 坐在地毯上，「你還在想那些人嗎？你都把人打成那樣了，下下禮拜就是畢業典禮──」 　　世界安靜了，然後，洪水淹沒一切。 　　來不及登上諾亞方舟的裴聿翔被推開撞上沙發椅背，哪怕是柔軟的牛皮質地依舊讓人 疼痛。 　　痛的不是背後的瘀青。 　　「熊勇山，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啊！我宇宙無敵超級喜歡你好嗎！嗚嗚……可是你──」兩行清淚正以加速度 滑過熊小山的臉頰，他無暇去擦，眨眨那雙帶淚的眼，慢了很多拍才反應過來，「那個 ……你是說……可是……嗚……你明明說……嗚嗚嗚……哇──」 　　不知想起什麼傷心事讓他越哭越慘，裴聿翔的慾火和怒火同時被淚水澆熄，彎腰把地 上的大個子圈進懷裡。 　　「算了，不逼你。嗚嗚怪，別哭了。」 　　「我、我才不是嗚嗚……嗚嗚嗚……」 　　裴聿翔無奈又無力地笑出來，「好，你不是嗚嗚怪，別再嗚嗚嗚。」 　　「嗚……我只是……嗚嗚嗚……」 　　據說IQ177的資優生在人類和嗚嗚怪的物種隔閡間也只能舉白旗投降。 　　裴聿翔輕拍著哭到一時停不下來的熊小山，直到父母下班回家的聲響，強制終止這段 導演遲遲沒有喊cut的哭戲。 　　因為裴家父母的出現，哭到雙眼紅腫的熊嗚嗚又下廚追加兩道菜，順便把早就涼透的 晚餐加熱。 　　當夜，被裴家雙親留宿的熊小山在打過電話回家報備後，按照慣例跟裴香香一起睡在 他鋪滿榻榻米的臥房。 　　現在是凌晨三點鐘。 　　「香香，香香你睡著了嗎？」 　　壓成氣音的呼喚在十分鐘後還是沒被回答。 　　放下心的熊勇山這才對著無人應答的黑暗坦白。 　　「我知道你懶得去記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你一定也不記得國中畢業旅行那時的事情 對不對？」 　　──鬼才記得。喔，還有你。 　　「那你還記得孫小美嗎？其實她本名不叫孫小美，反正跟你說你也想不起來。就是那 個跟你一樣瘦瘦白白，臉很小很可愛，綁著高馬尾的女生啊。」 　　──就算你這樣講我還是想不起來。 　　「然後，最後一天大家不是都不想睡覺，跑到班長房間去玩真心話大冒險嗎？輪到 你的時候，你嫌大冒險太麻煩，就選了真心話。有人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你說有。大家 問你是不是班上的人？你說對。後來問她叫什麼名字？你就死也不肯說了。」 　　──別人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我要回答三個？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啦……」熊小山有些哽咽，頓了頓，「因為你一直盯著孫小 美看。我知道你跟大家一樣，都喜歡那種瘦瘦白白很可愛的女生……」 　　「熊小山，你是白癡嗎？」 　　「我才──香香？你沒睡著？你又騙我！」 　　氣到差點心臟病的裴聿翔一個翻身壓在熊勇山身上，磨著牙狠狠地說：「託你的福我 想起來了。因為那時她沒綁馬尾，我一直在想她是哪班混進來的！」 　　熊小山張大嘴，呆了幾秒，「所、所以說……你、你喜歡的人……」 　　「就算只有國中我也知道同性戀是少數，直接說我喜歡的人叫熊勇山，是想活生生被 拆散嗎！」 　　「可是高一的時候……」 　　「高一？怎麼又扯到高一？」 　　「高一的情人節，你們班的班花還有四班和七班的女生都有送巧克力給你，你都收了 ……」熊小山認真想了想，「啊，還有一個音樂班的男生！」 　　「廢話。有巧克力吃我幹嘛不收？」 　　「……香香，你這樣玩弄少年少女心，會遭天譴喔。」 　　「我沒有！我每、一、個都拒絕了。但他們還是硬要塞給我，說做不成情人可以當朋 友，我有什麼辦法？」裴聿翔突然覺得比起想把人幹到哭，他更想先把人揍一頓。「講到 巧克力，我還沒跟你算帳。」 　　「什麼帳？」 　　「你那時說要送給喜歡的人，叫我幫忙試吃整整吃了兩個禮拜，成品咧？」 　　被吼得滿心委屈，熊勇山扯著棉被角角，「你真的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隔那麼久還問你？」 　　「我、我醞釀很久，終於下定決心要跟你告白，結果就看到你收了國樂社學姊的巧克 力，你還誇說很好吃，能吃到很幸福，我……就把巧克力丟掉了。」 　　「……你不知道國樂社學姊是拉子嗎？」 　　「拉──啊？」 　　「全校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裴聿翔覺得這輩子的氣都在今天生完和嘆完了。 「跟你一樣，她是來找我試吃，因為她要跟吉他社的社長告白。」 　　「那兩社不是死對頭嗎？」 　　「相愛相殺啊笨蛋。」 　　事隔多年，裴竇娥終於沉冤得雪。 　　眼看對方遲遲不再說話，裴聿翔摸摸熊小山的臉，盡力放輕語調，「現在，你是不是 還欠我一句話？」 　　「香香，對不起。」 　　「……不是這句。」成功就在眼前，裴聿翔咬了咬舌尖，逼自己冷靜。「你再 想想。」 　　熊同學想，熊同學再想，熊同學想了又想，終於擠出一句：「那你最近為什麼都躲著 我？我好傷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智商降低。要怎麼在「好喜歡你看到你就想把你緊緊抱 住一口一口吃掉」的獨佔欲與「大家都是獨立個體應該有各自的生活和朋友」的成熟度之 間取得平衡，永遠保持全校前三名的裴同學始終找不出答案。 　　在沒有解答之前，他不想讓自己智商退化的症狀加劇，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遠離病原 體。 　　費盡苦心的自主隔離持續一個多月，結果在病原體的淚光閃閃中，防疫失敗。 　　變笨就變笨吧。沒男朋友的天才VS.有男朋友的笨蛋，他選擇後者。 　　「親我一下，心情好就告訴你。」 　　對裴聿翔幾乎言聽計從的熊勇山鼓起勇氣，輕輕在他唇間碰了一下。 　　「……好、好點了嗎？」 　　裴聿翔在昏黃的小夜燈照映下面無表情地搖頭，熊勇山只好硬著頭皮再親一下。 　　「那現在呢？」 　　「一瞇瞇。」 　　「還要再親嗎？」 　　「……看你誠意。」 　　於是三下、四下、五下……很多下。 　　熊勇山再傻也知道自己上當，但對方是裴聿翔，就算被賣，他也樂意幫忙數鈔票。 比起那個長達一個月的冷淡疏離，現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確認。 　　「香香……我真的可以喜歡你嗎？」 　　裴香香捧著熊嗚嗚的臉，眼神溫柔，語氣倒是一貫兇惡：「可以。敢拋棄我，你就死 定了。」 　　聲音訊息從耳朵傳進大腦再處理完畢做出反應需要一點時間，那幾秒的等待大概是 裴聿翔一生中最煎熬的時刻。 　　驚訝與狂喜交織的情緒讓熊勇山鬆弛的淚腺再度氾濫，淚如泉湧。 　　「嗚……我喜歡你都來不及了……才不會、才不會拋棄你……嗚嗚嗚……你才不要 拋棄──嗚！」 　　咬了一口軟綿綿的嘴唇警告，裴聿翔接著細細舔吻安撫，「專心接吻，別哭了。」 　　嗚嗚怪雖然愛哭又傻氣，總是嗚嗚嗚個不停有點吵，但他願意用全世界堆疊起來的 美好去兌換。 　　熊小山，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嗚嗚怪。 EN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20.129.122.204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568787408.A.7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