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流 (限)

空一頁 背景音樂：拍謝少年〈暗流〉 　　他蹲在港口邊看那艘已經不再出海的漁船，一邊抽著菸盒裡最後一根菸的時候，天空 傳來陣陣雷鳴，再不多久就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空氣悶沉著，雨絲也沒能化開那層黏滯，伴隨著海風傳來的鹹腥味，讓他感覺有點煩 躁。他三兩步離開堤防，再過去一點就是海口了，往回走兩步不遠的地方有一間便利商店 ，他小跑過去踏進超商避雨，室內強力放送的冷氣帶來快意的清涼，很好地緩解了他的燥 熱。 　　他離開前這裡還沒有超商的。這裡什麼都沒有。 　　只是個被遺棄了似的小漁村。本來就不是什麼繁榮的地方，隨著時間過去，理所當然 被拋丟在時代的尾巴，國家發展去了，城市發展去了，長大的孩子也發展去了，剩下來的 老人家慢慢死去，剩下來的孫子們猶不知世間的煩憂。 　　他的進入引來裡面人們的注目，他想起自己手上還夾著菸，便拿起空了的菸盒將菸按 熄，丟進菸盒揉成一團又塞回口袋裡。 　　店員是個看起來睡眠不足的年輕女人，用平淡的語調說了聲歡迎光臨後隨即失去對他 的興趣，繼續手上的工作。大概不是學生了，也不知道是沒能出得去，還是從何處漂泊而 來的。 　　這兩者對他來說沒有太大區別，他對這個地方沒有喜惡。是無聊了點，至少海鮮很好 吃，又很便宜。在市區要吃到一樣新鮮的魚貨真不簡單，還貴，他也是過了很久才漸漸習 慣，習慣不是去外頭兜兩圈就有免費又剛撈回家的魚蝦貝蟹能填肚子。 　　他往超商內的座位區走，那裡坐著兩個穿著國中制服的男生，頭上染成亂七八糟的顏 色，領口髒兮兮的，拿著手機在對戰遊戲，口中一邊操幹譙；隔兩個位置則有個戴著老花 眼鏡的老人，拿著香港六合彩的號碼單子在圈圈畫畫。 　　他又往外頭望了一眼，剛剛還只是零落的雨現在變大了，看著那雨他的菸癮又上來， 想去櫃檯買包菸出去站著抽，兩邊口袋摸了摸卻只摸到剛剛那個煙盒，手機錢包都沒帶出 來，剛剛坐著摺紙蓮花，掏出來放在桌上後忘記帶出來了。 　　如果去里長伯家隔壁那間雜貨店，阿桃姨不知道還願不願意讓他賒帳。他現在在市內 住家樓下的雜貨店，那個阿婆就很會計算又凍酸，但是他知道那是在這個世間打滾出來的 精明，這世界的刺不都是被慢慢磨利的嗎。 　　先不說阿桃姨是不是也被時間磨利了，雜貨店在不在也還不知道呢。這次他回來，很 多東西都不在了。他小時候玩耍的廢農地蓋起了房子，村子裡的小學荒廢了，他獻出初吻 的公車站牌也不見了。很多人事物都不見了。 　　這麼一想，突然很想念阿桃姨，小時候他沒錢買零嘴，她還會在同伴買完東西跑走後 ，偷偷塞一條扁扁的軟糖到他手裡。 　　什麼時候她開始不再塞糖給他呢？對了，是那個誰，開始跟他走在一起，放學一起去 雜貨店時總會習慣地幫他付帳…… 　　那個誰…… 　　「李子清？」 　　他愣了一下，剛剛還在記憶中的那個聲音和這聲呼喚重疊，他轉過頭，記憶中的那個 人也和眼前的人重疊。 　　「……阿軒。」他喃喃唸出他的名字。 　　那人率先笑了起來，「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突然感到口乾舌燥，指尖泛癢。有一些很久以前，和這個人在一起時的畫面躍進腦 海裡，一進來就揮散不去。真的很想抽一根菸。 　　頓了幾秒他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前兩天，回來辦點事。」 　　不過一秒阿軒便會意過來，一臉歉意地放緩了聲調：「啊，你屘叔仔……」 　　他屘叔仔死了，他回來辦喪事的。這個漁村不過那麼大，誰家發生什麼事，三兩個人 就能傳遍整個村子，這兩天他在靈堂前也算是把剩下來的老人全都見了一遍。 　　「嗯，回來辦他的事。」他捏了捏手上的空菸盒，「你呢？」 　　「阿公要把房子賣了，我回來幫忙辦點雜事。」 　　「要搬去跟你爸媽住？」 　　「對，畢竟年紀大了，有什麼甘苦病痛怕顧不到。」 　　話到這裡就斷了，他沒能想出有什麼可以繼續往下說的話，他又往外望，天很黑，但 雨竟然已經停了，這見鬼的西北雨天氣，說變就變，現在倒是解救了他。 　　「我要回去了，出來透個氣的，晚上還有頭七法事。」 　　這樣子說，應該就是客套的道別了，簡單的寒暄，短暫的重逢，各自回到各自的人生 ，這幾年和人們的盤撋際接( puann5-nua2 tsih tsiap)早已讓他習慣這樣的場景。 　　阿軒卻是率先邁開了腳步，「我陪你走回去。」 　　他愣了一下，但人已經往門口走了，他也只能跟上。都遇上了，硬要甩開反而奇怪。 算了，反正把屘叔仔送走他就要離開了，又何必在意這麼短短的相逢。 　　他們沿著看得見海岸線的水泥路爬上小坡，咕咾石砌成的牆面看起來像退了色的海底 化石層，他小時候總喜歡在數到第二十顆大石頭的時候抬起頭，那時候看海是他最愛的角 度，那時候轉頭看走在他左邊的阿軒也是他最愛的角度。 　　「這幾年，過得好嗎？」 　　他回過神，阿軒認真地踩著地面爬坡，沒有看他。 　　「嗯，差不多吧，餓不死，也養活阿公阿嬤跟屘叔仔。」 　　他這麼回答，阿軒暫時又沒有接話。他往牆面看，大石頭早不知道已經在第幾顆，轉 頭看海，也早就過了他最愛的角度。 　　而身邊比他高一顆頭的阿軒，低頭的側臉角度有點熟悉，有點陌生。 　　登上平路後那個被整修成毫無美感的水泥平台就進入視線，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那 根被海風侵蝕充滿鐵鏽的公車站牌被移走，換上了市政府重新規畫的公車柱，但也隨著時 間推移和疏於保養，看起來有點窮酸的意味。 　　就是在這裡，高二，他的初吻給了身邊這個男人。 　　他們從位於市區的高中放學，搭公車回來村子，因為去買參考書耽擱了時間，天色完 全暗了下來，他們目送走最後一班公車，暫時都不想從公車臨坐的親密中分開，然後阿軒 就握住他的手，輕輕給了他一個吻。 　　輕輕的，有剛剛買完書吃雞蛋糕的甜味，還有海風的腥味。 　　「阿清。」 　　他回神，阿軒正望著他，他們站在當初那個公車站曾經的位置，不知阿軒是否也想起 了當時的情景，看著他的眼神深邃幽暗，看不真切。 　　天空的另一邊又傳來一陣悶雷。 　　他先移開了眼睛。 　　「趕快走吧，又要下雨了。」 　　回到家他才發現家裡一根菸都不剩。他小姑睜著泡腫的雙眼仍坐在靈堂邊的小桌前摺 紙蓮花，看見他回來了，指了指桌上的便當。 　　「剛才里長來過，買便當給我們吃。你快吃，待會就要開始忙。」 　　他點頭，但是沒有胃口，走到靈堂前點香，向他屘叔仔報告自己剛剛遇到阿軒。線香 的味道減緩了他沒辦法抽菸的焦躁，隔著煙霧看照片裡笑得純真的屘叔仔，心情慢慢輕鬆 下來。 　　他回到桌邊，跟著繼續摺蓮花。小姑突然拉過他的手去看，摸著他左手虎口上的疤痕 ，「工作很危險？」 　　他笑，抽回自己的手，搖搖頭，「不是工作弄的，不小心的。」 　　小姑還想再問，他先把話題引走：「彼張相片什麼時候攝的？」 　　「去年，他突然纏著我說要攝相，魚都還沒冰好就拉我要去攝相館。」小姑說著說著 笑了起來，那笑容中隱約可見她年輕時的溫柔姿色，現在卻只剩下皺紋了。 　　「攝得真好看，看起來真少年。」他也笑。其實他屘叔仔什麼時候看都很年輕，就算 他的白頭髮一根根冒出來，眼角也養了幾尾魚，他仍然是沒有煩惱的少年。 　　他總是像個耍小聰明的孩子，陪小時候的他玩尪仔鏢，玩珠仔檯；再大一點了，他唸 書時，屘叔仔就陪在他旁邊畫畫；放學阿軒送他回家離開後，屘叔仔就偷偷跳出來，用抓 包的語氣說「齁～談戀愛齁～」 　　他想起來就想笑，他沒有煩惱的屘叔仔，連對象是男是女都不在意，只想取笑他的玩 伴。 　　小姑沒有接他的話，但她似乎也想起了屘叔仔，嘴角帶著笑。 　　「阿姑。」他突然說，「屘叔仔走了，妳接下來想怎麼辦？」 　　小姑的手頓了一下，接著沉默著繼續折紙的動作。 　　明天就要送走屘叔仔了，他也該回去工作了。這個問題被拖延了幾天，或者說，被拖 延了好幾年，不能再等了。 　　「阿姑，這裡已經沒人了。」 　　小姑的眼眶瞬間轉紅。他的心也跟著抽痛。 　　自從他爸媽在他高三那年車禍離開以後，他小姑就放棄辦公室的工作和論及婚嫁的男 友回來這個小漁村，沒有再離開過；也是那一年，他放棄錄取的大學，到市區去工作養家 ，很少再回來。 　　沒辦法，大姑嫁人了，屘叔仔又是個癡傻的，家計來源只有他爸媽，他們走了，只剩 下他和小姑。 　　這幾年他們努力工作，平順地送走了阿公阿嬤，現在也送走了屘叔仔。他的青春已經 走了一半，小姑孑然一身，甚至沒有過青春。 　　「阿姑，妳跟我來市內，我照顧妳。」 　　小姑沒有馬上回答，葬儀社做法事的人員和師父就來了。 　　那個晚上，這七天來都沒哭過的小姑沒有停止哭泣，她痛哭失聲。他不知道小姑是哭 她的弟弟，還是哭她的一生。 　　而她也像是用盡了十幾年來最後的一點力氣，終於願意好好睡一覺。他送走法事人員 ，向他們確定隔天告別式的細節，然後轉進去房內為小姑蓋被子，雖然是悶熱的夏天，連 日的雨水讓空氣帶著涼意，小姑也有年紀了，著涼可不是小事。 　　步出客廳前，他看著掛在牆上的照片。阿公，阿嬤，阿爸，阿母。接下來還會添上屘 叔仔，也許幾十年後，還有小姑。 　　他在那排照片前想著人們無法掙脫的命運，然後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他早就不是會 讀書的知識分子，他用勞力獲取生計，他的手上有厚厚的繭，他的身上有不少做工賺來的 傷痕，前兩天他甚至在鬢角看到一根白頭髮。 　　他早就不是浪漫精緻的少年。 　　他嘲笑自己無來由的傷感，抹了把臉想去買菸，不然他無法度過這個漫長的守夜，踏 出大門，他看見阿軒站在靈堂前。 　　「……阿清。」 　　他愣了一下，在漆黑的夜色中，這個男人彷彿精靈一般佇立，定定地看著自己。他咳 了一聲，走到靈堂邊點起兩柱香，遞給阿軒。 　　阿軒恭敬地敬拜上香，除了拜拜的那幾秒，眼神都沒有離開過他。 　　他受不了這氣氛，朝屘叔仔合十拜了一下，領著他走進微涼的夜色中。 　　兩人暫時都沒有說話，路邊的草叢間有晚蟲在鳴叫，頭頂的樹葉還不時會掉幾滴下午 積攢的雨水下來，涼得人打哆嗦。 　　「事情圓滿後你就要走了嗎？」阿軒突然開口問。 　　他點點頭，「就這兩天吧，工作也請好幾天了。」 　　蟲鳴和遠方的狗吠又重新填塞他們之間，他真的有點受不了了，一整個晚上到現在都 沒有抽菸，他想轉身回家去拿錢包，立刻衝到超商去買菸，但一轉身卻立刻被身邊的男人 拉住，並且強硬地擁進他懷裡。 　　「阿清……」男人的叫喊沙啞不已，像在壓抑著，雖然現在他的聲音是成熟的男性嗓 音，不復過去青年時的青澀，但他仍是聽出他熟悉的，埋藏其中難以自抑的欲望。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為什麼，為什麼會變這樣？」 　　他也很想問，為什麼會變這樣。但這些事情沒有人可以怪罪，甚至沒有人有錯。 　　人們選擇生活，生活造就人們。 　　他被阿軒推到他家屋子旁的小倉庫邊，後背抵著散發灰塵霉味的木板牆，身前的男人 埋首在他的頸項間，狂亂地吻著，有時候吻在他嘴上，有時候吻在他鎖骨上，等到他把他 的衣服拉扯掉後，就低頭吻他的胸膛，吻他的小腹。 　　就像過去他們熱衷於探索彼此的身體那樣，阿軒曾經那麼細緻地撫遍他身上的每一寸 肌膚，用嘴唇，用舌頭，用手指，用他青春期彷彿永遠無法消退的欲望，去進入他，佔有 他。 　　他被翻了個身，手臂代替後背抵在木板上，像過去那樣被吻在脖子、肩脥骨，被鬆動 被進入，被擁抱被討要。 　　身後的男人低喘著，讓他感到很舒服，但他硬不起來。阿軒似乎也發現了，握住他的 ，問他：「很痛？你沒硬……」 　　「不痛。」他說，身體是愉悅的，他甚至被撞得低吟，他又被持續地進入了一會兒， 仍然不硬，阿軒為此有點焦躁。 　　他沉默著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他：「身上有菸嗎？」 　　身後的動作停歇，稍微退開去拾地上的衣服，隨後被遞來一個菸盒和打火機。 　　「點一根。」他說。 　　男人為他點上，遞到他面前，他接過，狠狠地抽了一口，終於緩解了一整個晚上的念 想，等男人再次進入時，便用力地將菸頭往自己虎口的地方按了下去。 　　「阿清！」 　　阿軒嚇了一大跳，驚愕地伸手去阻止他，菸被他拍落到地上去，原本就凹凸的虎口邊 又添上了新的疤。 　　他反手去握住阿軒的手來攬住自己的腰，男人才感覺到他的身體熱了起來，也硬了起 來。 　　「你……」阿軒兇狠地將他轉過身，用力地抓著他的肩頭，「你要這樣才能……才能 嗎？你哪裡學的？」 　　哪裡學的？他的眼神突然有點迷濛，因為他也想不起來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的身體還熱著，欲望還叫囂著。面前的男人是他年少時期的夢，也是他後來很多年 的夢，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不再做夢，他有家要養，夢太不切實際，痛才讓他 有實感，痛才真正陪伴著他。 　　踏入社會，洗去青澀，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解釋自己的改變。 　　「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李子清了。」 　　他的身體變得粗糙，他的靈魂也變得粗糙，即使阿軒這幾年沒有忘記過他，他也不再 是阿軒的夢了。 　　　男人抱著他流下眼淚。 　　他站在門邊接老闆的電話，老闆慰問他家裡，然後滿懷歉意而委婉地問他什麼時候回 去工作，人手實在不夠。 　　愛亂叫喊的阿明把電話搶過去，問他需不需要幫忙，如果真的不行，他會暫時找朋友 來代他的工作，沒錢也可以跟他說。旁邊有幾個聲音也在贊聲。 　　他拿著電話笑了起來。真好，他有一群很平凡，卻很認真生活的朋友。 　　小姑最後還是決定不跟他走了，幾十年她都生活在這裡，她已經沒有力氣去發展全新 的人生，也不想打擾姪子的生活。 　　「記得我還在這裡，偶爾回來看看我就好。」小姑這樣說。他抱著小姑很久很久，不 小心漏了兩滴眼淚出來。只有這個瘦弱的身體是他的港口，這十幾年來多虧有她。真好， 他也還有她。 　　「屘叔仔，我來走了。」他對照片裡的男人說，就像小時候每回他要出門上課，就對 蹲在門口送他的屘叔仔那樣說，「你乖乖，我返來買糖仔給你吃。」 　　照片裡的屘叔仔仍然笑得天真，像個孩子。 　　他回他一個笑，點起一根菸刁在嘴上，轉身離開。 Fin. ________________ 1.在邊寫〈觀〉的番外邊聽〈暗流〉這首歌時，這個故事就出現了。 「這幾年，走入仝款的社會，賺著滿腹的怨嗟，要怎樣對你來解釋？」 沒有比這個樂團更會寫海的了 2.看篇名和角色名就知道...我真的很不會取名字啦 QAQ 　請把這個阿清也當做獨立的故事線。 3.漁村沒有原型，人事景物是編的。 https://www.facebook.com/sparklemug/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36.239.104.89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B-Love/M.1560079723.A.A44.html